那天一早他突然的驚醒,東摸西摸,找尋著什麼。
時間是早上六點半。
「你在找什麼啊....」
他的女人撥撥散亂的長髮,風情萬種的包裹在蠶絲被裡,撐起一隻手支著頭,因為冷氣的關係,白白的手臂上浮起一些疙瘩。
男人依舊緊張的開始在這星期三的早晨冒著汗,翻開每個抽屜。
「我的....我的名字呢?」他嘴唇發青,抖著尚未開嗓的音,手指胡亂的翻動家裡的每個角落。
「什麼?」女人百無聊賴的又躺回枕頭上,「你忘記你的名字....這小事嘛....」
「什麼這是小事?!」男人大吼一聲,卻沒有讓女人睜開剛剛又閉上的眼睛。他衝上前抓住女人冷冷的手臂。
「我名字不見了!妳到底知不知道這多嚴重?!」
女人受到驚嚇,眼睛睜得圓大。
「ㄟ!你一大早爬起來翻箱倒櫃,就是為了找你的名字,淨做些怪事,現在還來吼我喔?你腦子燒壞了啊?」
女人氣呼呼的坐起身來,甩開男人還在發抖的手,披上床下薄薄的睡衣。
「早上起來短暫失憶症啦你!忘記不會問我喔!?」
女人瞟了他一眼,跳下床,走向浴室。
男人像是剛剛才突然睡醒。
「對喔....」他急急的跟著女人身後到了浴室,貼在門邊。
「嗯....Sandy.....別生氣了....」
「不錯嘛,你倒是沒忘記我是誰喔。」女人冷冷的刷著牙,咕嚕咕嚕的嘲諷他。
男人的眉頭依然沒鬆開,支吾一陣。
「我是認真的問妳....我....叫什麼名字?」
女人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像是看到卡通怪物史瑞克一樣的讓她想發笑。她胡亂的刷完牙,吐掉一口水,一本正經的面對男人。
「真的忘了?」女人心想,好吧,又是一個特別的遊戲。
女人腦子裡充滿這一兩年來男人搞怪過的許多把戲,包括失憶症。這症頭尤其在他出軌被抓到時最常上演。
「嗯....真的忘了....」男人像是要哭了。「那感覺好像我不曾存在過,我一醒來就明顯的感覺到,它,不見了!」
女人表情古怪的看著眼前人,雙手環抱胸前,有點受不了他的無理取鬧跟怪誕。
「那樣不是很好嗎?」女人冷冷的說。「你的名字嫌你人太臭了,離開你了。你的名字可沒像我這麼有耐性。」
男人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看著她,似乎是不能理解女人之所以冷淡的原因。
「我只是要問問妳我叫什麼名字,妳也囉唆太多了吧?」
星期三的清晨七點前,男人與女人在同居一年多的公寓裡大吵一架,七點半,女人從衣櫃裡拖著早就塞了一些衣物的旅行箱,離開公寓,也離開男人的生活。
男人還沒梳洗,一臉的鬍渣表達了他的恐懼跟疲憊。
他坐在床上,盯著落地窗簾縫隙透進的陽光,有著自己只要一走出大門、就會像電影裡的吸血鬼一樣化成煙霧消失的錯覺。
女人到離開前,還是沒告訴他,他叫什麼名字。
Sandy拖著行李箱離開公寓的那時候起,就什麼都走樣了。
應該說,自從他起床發現他忘記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
接近中午了,他依然沒有上班的打算,只是在家裡不斷的翻動所有抽屜,他找到自己的水電帳單,但是真該死啊,房子是租來的,所以所有的帳單都是房東的名字。
「什麼胡跋道!我還胡說八道!我要我的名字!」他的耐心已經消失不見,對著房東的姓名他啐了一口。
搬到這公寓已經一年多,高高興興的跟Sandy找了這個算是藏嬌小窩的地方,房租、水電一概都是他負擔,面對以怪異眼光盯著他們的房東,他也不予理會。
這些都是小事,因為Sandy也是個有自主性的女人,不需要他來給付生活開銷。
開銷最大的部分,是不斷的應酬,酒店的小姐像是吸金妖怪,在他酒酣耳熱之餘,總是不忘揩他油水。
其次就是每個月寄給分居妻子的生活費,個性溫婉不多話妻子對於他要另築愛巢的想法沒有意見,只開出一個月五萬生活跟小孩的教育費。
「這跟離婚的贍養費有何差別?」Sandy不只一次提醒著他。
離婚?要離婚,妻子要求一次付清將來20年的贍養費,甚至連孩子,她也堅持不會讓他跟著爸爸。
就因為付不出贍養費跟不捨孩子,一邊辛苦付錢、一邊與Sandy如夫妻般的生活著,變成了模式。
還有一邊的不公開模式,就是與酒店的公關們不斷有著糾纏,與公司的女同事曖昧不明。
歡場女子對他來說是另一塊沒有壓力的天堂,除了錢,她也不跟你要別的。
要錢,他泰半都給妻子了。要感情,他已經是Sandy的人。
那些女人能從他身上要到的,只不過是裝著精子的保險套,跟每次偷歡的一些代價,在勉強點,就是他可以介紹的客源,好省下她們CALL客的時間跟力氣。
他也從沒注意這些女子怎麼叫他的,因為她們都是一貫的語氣跟作風,應付著所有男人。
公司裡的女職員,有都直呼他「經理」,這個天底下幾千萬個人都有的稱呼。
而Sandy在離開前還是不告訴他叫名字,決裂的甩頭。
妻子怎麼叫他的?
這時他才想起,妻子好久沒有呼喚他的名,甚至,不再有任何的稱呼,都只是冷冷的有問必答,不然就是在該給錢的時候,撥通電話說了句「是我。」
連熱戀當頭他眼中溫柔可愛的妻怎麼叫他的,他都忘了。
他停下了翻找的動作,頹然的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的意識到,他忘記的不只是名字,不只是名字。
他甚至連妻子叫啥名字都忘了。
想翻翻錢包,找尋證件,好「發現」自己跟妻子的名字,才發現Sandy這女人連他的錢包一起帶走了。
「喂。」對方傳來甜甜的嗓音,是他熟悉的。
「是……是我。」
「您是哪位啊?」對方笑得有點諷刺。
她該知道自己是誰的!卻還故意裝笨!早上剛走人,中午就忘了他是誰嗎?他按耐住性子。現在最重要的是拿回自己的錢包。
「Sandy,別鬧了,是我。」
「ㄟ?您怎知我是Sandy?我認識您嗎先生?報上名啊。」她語氣冷靜,但是非常的冷淡。
「我是……我……。」他真的說不出自己是啥名字,他感到非常的痛苦,抓著電話像是抓了救生圈,他快哭了。
「拜託妳,妳明知道我已經…….所以妳別鬧我了,把錢包還我吧。」
「別血口噴人唷先生,我Sandy林可是光明正大的可不拿陌生人的錢包唷。」
「我不是妳的陌生人!」他大聲對著話筒吼出來。「妳不告訴我我是啥名字、妳要走人,都隨妳,錢包裡的錢妳要拿也請便,就是把證件什麼的都還給我!」
他話剛說完,她就掛上了電話。不管他多氣急敗壞的撥幾通電話都是關機狀態。他連留言的力氣都沒有了,抓著話筒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怎麼昨夜還甜蜜如絲的枕邊人,一下子就變的模樣?他慢慢的把Sandy的所作所為及臉孔,跟他所看過的酒店小姐合成一體,這就是女人的模樣嗎?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想盡了辦法,但是卻不想打進公司詢問,這實在是太丟臉了,這樣會傳開一件事情,就是年剛過三十的他提早爆發老年癡呆了!
他也發現,身邊除了妻子與sandy,他甚至沒有朋友----任何一個可以告訴他自己竟然忘記了名字的朋友。
他想哭,又想笑。
怎麼活著這些年,他身邊有的只有女人,跟一些些死都帶不走的錢。
連兒子,他都好久沒見到了,上次在托兒所看到他是兩個月前的事情,四歲的兒子只是躲避在妻子的身後,眼神透露出怕生的訊息。
他到底還有什麼?沒想到一直以為已經什麼都不缺的自己,在忘記了、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後,才發現其實自己如此的空洞貧乏?
電話鈴響,像是救星般的,不管來者是誰,如果是Sandy,那麼就是要還他錢包了,他就會知道自己是誰了。
如果是同事,也可以告訴他--他是誰,技巧性的套話對方應該不會發現他變的這麼糗。
如果是妻子,那更好,她總不會忘記自己的老公是誰。而且他還想告訴妻子,他想搬回去,當個戶口名簿上真正的戶長,每天花很多時間陪陪兒子、也陪陪她。
他像是接近奇蹟般的,那樣抖著手,接近電話。
「是我。」是妻子一貫的語氣。
「啊~太好了,真的是妳……。」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有點濕潤。
「啊?什麼?」妻子的語氣明顯的多了些訝異,但依然冷淡。
「沒……我說真高興是妳打來。」他抹抹眼角,想想還不到給錢的時間,怎麼她會打來呢?啊,一定是夫妻間的默契吧,一定是她也感應到他想通什麼了。
「我要跟你說的事情會讓你更高興的。」妻子雖然有點怪異他的行為,還是保持一貫的語調。
「我們離婚吧。」
他的一廂情願,被妻子的下一句話戳到血流不止。
「你不高興嗎?」妻子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辨,很久很久,他思考著這些話字面上的意義。
「喂?你在嗎?」
他思考的太久了,以致於忘了電話另一端的妻子。
「呃......我在。」他的聲音沙啞了,這時他才想起,從起床至今,他滴水未進。
「嗯。」妻子繼續說下去,即使他並不想再聽了。
「協議書我簽好了,哪天你有空,過來辦一辦手續吧。」
「那...孩子呢?」他聽到妻子簽好文件了,第一件事情是想到孩子,那個早就不太認得自己,卻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
「孩子自然是跟我。」
「不行!」他大聲的喊出來,「妳要錢、要房子、要什麼都可以,只要把孩子留給我!」
妻子卻只是乾笑幾聲,讓他更加的不舒服。
「妳笑什麼?」
「我說你啊,可別忘了你外遇的事實,你以為我手頭上什麼證據都沒有嗎?如果你不想和平解決,那我們就法院上見吧。」
這......這女人。
「妳太陰險了吧!」
「我陰險?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是誰狠的下心不要老婆跟小孩,在外金屋藏嬌的!」
一陣爭執之下,他壓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這回事,他要孩子,他只要孩子。
「好啊,那就法院見!」他簡直是要氣瘋了。
直到他摔下電話之後,還是忘記了一開始對這通電話的期望。
抱著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是的,他自知理虧,對於妻兒。但是,為什麼這麼巧呢?就在他忘記名字的同時,他也失去了親密的女友,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兒子。
甚至失去了對自己的那一份自信。
自信,啊,他還有工作啊。他突然的抬起頭來,剛好面對著窗簾垂掛的落地窗,在電話聲又響起的同時,窗簾輕輕的擺動起來。
「喂!老婆嗎?別這樣,我們好好談!剛剛我太衝了,抱歉!」也不問來者是誰,他馬上急急的說出一大串話。
「啊?是經理嗎?我是Amy啊。」是他熟悉的人事課秘書聲音,這下糗了。
「呃...Amy...抱歉...。」
「經理啊你真是的,怎麼沒來公司呢?」秘書的聲音嬌滴滴,但是卻有點悶。
「嗯,出了一點事...」這時候他想起了,該問問Amy自己的名字吧,但是...這秘書是出名的大嘴巴,他忘記自己的名字這回事,給她知道不就....
「唉......」不等他想著怎麼套話,急性子的秘書迸出了一件消息。
「經理你忘記今天早上跟歐洲總公司總裁的會議嗎?」
「啊?!」對,今天早上有個很重要的會,這關係著他的升遷,母公司的總裁指定他的部門一定要參與,他怎麼會忘了?
好像一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了,就什麼事情都自他的行事曆裡消失。
「那......現在會議呢?我趕過去來得及嗎?」他開始冒汗。
「經理呀,現在都幾點了,都過了午餐時間呢,總裁下午就搭機回歐洲啦。」秘書批哩趴啦說下去,「他很不高興啊,一整個早上都臭著一張臉,說給分公司的資金以後都要緊縮了......總經理真是可憐呢,賠了一早的不是啊。」
這下可好,這下子升遷是無望了。
「那個,經理,還有啊....」秘書欲言又止。
「什麼?」他發現自己比剛剛跟妻子說話時更無力了。
「總經理中午說,叫我打電話給你,叫你明天來把東西收一收,以後都......不用來了......」
「...................................」
「就......這樣,您保重啊......掰掰。」
握著對方早就掛線的電話,他完全的失神了。
哈。我連工作都沒了?
真是荒謬啊,只不過是因為我一早起來忘記了名字,就什麼都沒有了?
太陽下山了。
他依舊不敢出門,只是在房間不斷的打轉,Sandy、妻子、兒子、公司同事的腦子在他腦海裡進進出出,不管幾回合,他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要我的名字......」直到夜晚疲倦入睡前,他帶著一臉的鬍渣、沒有梳洗的亂髮,像個孩子,哭著入睡了。
打了幾通電話都沒人接,「搞什麼飛機啊?真的不要他的錢包了?」Sandy撥了電話到他公司,同事說他些天都沒出現。打到家裡也沒人接。
「才幾天不理你呢,就跑出去另築愛巢了?」Sandy心裡老大不爽的拿著沒有還他的鑰匙,在傍晚時分進了公寓裡。
一開門就是撲鼻的異味,嚇得她倒退了幾步。
這是怎麼回事?像是遭過小偷般的,所有的抽屜都被翻出來,垃圾桶裡是一堆寫著房東姓名的各種帳單。
「哈囉?」大概是沒人在家,「沒我還是不行吧,看看他這房子搞成這樣。」她關上門,挽起袖子,準備整理房子。
她拉開了窗簾,夏日未落的昏陽灑進了屋裡。
「嚇?!誰在那裡?!」她回頭一見,看到棉被裡窩著蠕動的物體。
「嗚嗚......」是哭聲,那東西在哭。
「Tony?」她見到她熟悉的手伸出棉被外想拉的更緊,一個箭步,她衝上去。
「你在做什麼?怎麼大熱天的不開冷氣蓋棉被?怎麼不去上班?家裡怎麼搞成這樣?」
一掀開棉被就是酸臭的屎尿氣味,讓她快要昏厥。
眼前人真的是她心愛的男人嗎?才三四天沒見,她卻已經快要不認得他了。她看著他,張大了嘴巴,無法言語。
不知道多久沒梳洗自己了,他活像個流浪漢!鬍子爬了滿臉,頭髮沾到了他隨意拉在床上的屎尿,衣服上也都是黃色的漬斑。
她突然的想要奪門而出,並嘔吐。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
「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他的眼神裡空洞帶著驚慌,看得她心驚膽戰。
「你......你是......是Tony啊。」她開始調眼淚了,因為驚嚇過度。
「Tony...Tony...」他低低的念了幾聲,手卻抓住她的臂膀,越抓越緊,捏痛了她。
「不對!」他突然大吼,眼睛佈滿了血絲,「我才不叫Tony!」
她真的開始嚇得大哭。
「你真的叫Tony啊....嗚....你也叫吳翰揚...真的啦...」
他偏著頭,表情變的怪異。
「吳翰揚?吳翰揚?」他揮揮布滿污垢的手指做了個『錯了』的動作,「不對喔,妳騙我對不對?妳怎麼可以騙我呢?」
「如果這不是你的名字....嗚....那....那我也不知道啦!」
Sandy只想快點逃出這裡,這簡直是地獄!他真的變得好奇怪。
「ㄟ!妳叫什麼名字?」他突然變的很和善,推推她的肩膀。「跟我說嘛。」
他連她是誰都不知道了。
「我....我叫Sandy......。」
「這樣好不好,給我妳的名字。」他笑得像個小孩子,天真的跟她要名字。
「啊......要我名字幹什麼....?」Sandy仍是一直發著抖,想辦法要逃出去,又怕他傷害自己。
「我有名字了,才能走出去這裡啊,才能去法院要小孩,才能出去工作啊。」他又搖搖她的肩膀。
「給我啦,好不好?給我妳的名字。」
趁著他鬆手的瞬間,她衝到門口,滿臉淚痕回頭大吼一句:
「你瘋了!」
便門也不關的離開這人間地獄。
「不給就不給啊,我找別人要,幹嘛這麼生氣?」
他搖搖頭,看看太陽又要下山了,他快速的下了床。
* * * * * *
最近這地區出現了一個奇怪的遊民,蓬亂的鬍子、骯髒的頭髮、跟營養不良的瘦削身軀,遮掩了他原本玉樹臨風的模樣,每天他都是太陽下山才出來遊蕩。
「不能白天出來啊,太陽一曬我就會不見了。」他對其他好奇的遊民這麼說。
他精神也許有點問題,但是不傷人,只會每天傻呼呼的到處拉著時髦的小姐,說著奇怪的話。
「給我妳的名字好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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