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S,剛搬進這個新房子的前幾天,我嚴重失眠了。
搞什麼呢?又不是在旅行,竟然出現了認床的症狀,怎麼睡都不對勁,翻來覆去,耳朵裡老是聽見根本不存在的聲音。黑夜中,我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裡依然張大著眼睛,習慣黑暗後,便慢慢地感到恐懼。
因為太暗了,因為太安靜了,我就開始害怕,並且拼命地想念S。
睡覺不開燈,是自小到大長久以來的習慣,幾個月前開始跟S同住在車水馬龍的大樓落地窗邊時,一開始也是非常地不習慣那樣的吵鬧。
「吵死了,睡不著。」
跟S住在一起的第一個晚上,我這樣抱怨著。那天我們剛搬進去,開心地正式實行「同居」這個現代化的動詞。
同居,看起來好像是很前衛的行為,但是當遇到那樣不可抗拒的人、時間、情境時,產生的意圖變化便是如此地彰顯︰想要一直在一起,不管吃喝拉撒、摳腳挖耳朵、甚或是病痛苦惱…都希望能夠體驗到對方的真實存在。
說是前衛,卻不過是人類最原始的親密慾望。
「妳也睡不著嗎?」因為我的抱怨才開口的S原來也深受其擾。
S是一個這樣的男人,如果我閉上嘴巴什麼都不說的話,他也就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情、想自己的東西,包括失眠這回事。真可惜我是一個太聒噪的女人,要我不說話簡直是一種折磨。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什麼聲音都沒有,那麼可以維持多久的快樂呢?我甚至懷疑著︰這樣地安靜著,可以衍生出所謂的幸福嗎?就像是什麼東西都沒有的玻璃瓶子裡,兩隻蚊子收斂起了翅膀不鼓動、不飛行,只是悄悄地爬行、移動到對方的身邊……。
也許那種無聲的依賴的確可以是一種幸福吧。
只是我跟S畢竟都不是蚊子,也不是住在寂靜無聲的玻璃瓶裡。
「真的很吵啊,我可能要失眠好幾天。」
「習慣就好了,搬新家嘛,認床認地方是正常的。」
S剛說完,樓下就跑過了一台夜半囂張奔馳的大卡車,我心裡想著這該不會就是將來的催眠曲吧?但是我很快地就忽略了這個問題,只是轉過身跨出我的腿,攀住一樣睡不著的S的毛茸茸大腿,慢慢地呼吸。
像是一種沒辦法打破的信仰,只要S在身邊,我便不懼怕失眠。
而當我搬到新居的第一天,我就嚴重的失眠了,夜闇、聲謐也許是原因,但是更大的原因是我對於S的那種堅硬信仰無法實踐。
好幾次都即將入睡,但是卻因為心悸而驚醒,一張開眼睛我就聞見了新房子的陌生氣味,還有自己身上跟S同品牌的沐浴乳氣息。陌生與熟稔,交錯地騷擾我的暗夜感官。然後我會發現在黑暗中我的臉濕成一片,不知道是因為驚嚇過度的冷汗,還是因為太想念S所掉下的眼淚。
差點就收拾簡單的行李去找住處離我不遠的S,即使週遭安靜到連自己的呼吸都如此地清楚,甚至呼吸中水氣的流向我也彷彿可以掌握一二,但是,我的思緒卻是這麼的吵鬧,沒了章法。
獨立生活是這麼艱辛的事情,但是同居這回事卻好像更讓我們卻步了,反反覆覆地想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其實是很傷神的。所以今天我才會失眠啊。一定是這樣的。
不管是自尊還是什麼的,我好像都沒有更好的理由去驚擾現在可能在睡夢中的S,明天他勢必還要為了工作而早起。他是個為工作努力認真的好男人,而我總是自忖大概很難擠到他的案子前面當第一名。
可是我睡不著,真是傷腦筋。
於是我決定洗衣服。
準備結束與S同居的日子而搬家的時候,我將許多衣服塞進了垃圾袋,不管是不是穿過的、洗滌過的,我一概塞了進去,宛如家鄉裡老人家醃漬鹹菜那樣的粗魯。
那樣的行為像是一種儀式,宛如我把這些日子跟S合適或是不合適的地方全部打包在一個叫做「我愛他」的袋子裡。我要帶走了哪,只要是我還愛著S這個事實存在就好了,我要緊緊地綁好這樣的心情,離開一點點。
衣物一包包提帶過來,可以猜想,衣服自然是一件件都變了形狀,並且發出了悶在袋子內會產生的怪味道。
當我決定洗衣服並且起身開燈的時候,被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嚇了一跳,昏黃的燈光中我像是嵌入房間牆壁上的浮雕,沒有呼吸、沒有顏色、沒有重量,只有形狀。那樣牢牢地,嵌在床邊的牆壁上。
這景況可以讓我發呆了好一陣子,窗外吹過了一陣陣的夜風,發出了寂寞的聲音,而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倒影,試圖發現跟孤獨沒有關係的、比如充實或是忙碌的輪廓,卻只是因為用力睜眼太久而讓視線模糊了。
還是站了起來打開衣櫥,拖出一包包的衣物,暫時不要再去想寂寞或是孤獨的問題,甚至連思念都過於奢侈。該忙碌的,即使是半夜一點多。
用指尖撕開了垃圾袋的瞬間,我看到了自己的不耐煩跟不安,今天我這麼對待垃圾袋,也許明天我就這麼對待S,如果再積極點,下一秒我也許就會這麼對待自己吧?
一想到這,我做了一件可笑的事情︰為這個已經被我撕爛的塑膠袋,仔細地、溫柔地開了結子。宛如補救我的粗魯、似是補償我的急躁。
S跟我都是急性子的人,雖然他靜我動,然而在處理事情上的急躁程度是不相上下的,尤其當我們發現對方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想法時,那懶得解釋的怒氣會高漲,宛如泡在水裡的海綿快速地灌飽自己的思緒跟軀體,然後再用後悔過度地擠壓著自己,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張扭曲的臉。
我看過S扭曲的痛苦表情,他也看過我的,但是因為不耐煩、又或者是因為懶惰,我們選擇繼續建造另一個玻璃瓶繼續爬行,當然,我希望他可以爬到我的身邊,用他的身體磨蹭我對他的需要。
我殷殷等待,希望他對我抱著朝聖的心情。我只是不想承認渴望神跡的是我自己罷了吧。
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怕是驚擾了可能正要專心靠近我的S,即使我現在抱著衣服站在洗衣機旁邊,我都不能粗手粗腳地動作。
我依然渴望著S的愛。即使他早就給了我。
假想著他可能正在偷偷地看著我,洗衣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新房子有一個前房客留下來的洗衣機,九公斤的容量是個適合四口家庭的好洗衣機。
真的是一個好洗衣機,雖然外表看起來有點像掉了毛的灰色田鼠,但是性能是沒有問題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的優秀。不但有省水的功能,也可以依照衣物的質料自由選擇清洗步驟,如果怕自己忘記洗衣服,還可以趁著記得的時候設定好洗濯的時間。
總之,是一個乍看之下沒那麼好,但事實上是一個微電腦操控的好洗衣機。
丟下衣服後,從槽底竄起了一股酸味跟塑膠氣味。急躁的個性,沒錯,所以我事到如今也實在懶得去分類衣物的質料,我今天晚上失眠,頭夠痛了,不想再去花腦子思考絲綢、純棉或是尼龍的分別。
按下按鍵一定會有的嗶嗶聲是我周圍最清楚的聲音,我緩慢地做著選擇,即使裡面有許多是粗糙的衣褲,甚至有著破損的浴巾,但是還夾有一些質料較好的衣物,「輕料衣物」,「開始」,這架好洗衣機便開始注入了清水,成為另一種接續存在的清晰波動。
當洗衣機開始轉動時,我欣喜地發現它的聲響是如此微小,卻又帶點淡淡的哀愁,只因為我想起了S住處的洗衣機。
S的洗衣機非常嬌小,大概只能夠洗三公斤左右的衣物吧,而且非常的吵鬧,簡直像是關在浴室裡的不安分小狗在喧囂著,而且我還曾被這不乖的機器所溢出的電流麻痺了手指。
「會電人哪。」
有次我哭喪著臉自浴室出來,濕漉漉的手還沾著洗衣機內的清潔劑。
「什麼?」正在專心工作的S抬起頭來看著我。
「洗衣機,會漏電,電到我了。」
S沒有說更多話了,只是笑著看看我,一副好像我是被電鰻欺負的小動物的樣子。
那樣的眼神是S特有的,直接、現實、並且安靜。
我會愛上的S,就是這樣不多話,但是一旦表現出關心又是如此誠懇的沉默男人。就算不說話,我也可以知道他正想著︰「下次妳就要小心點,不要又被電到了。我也會小心。也許,找個時間我來處理一下漏電的問題。」
不盡然是我自己想的,而是我深信S就是這樣的人。
而他也深信我們之間所謂「默契」的可怕存在性。
「我知道是妳打電話來唷。」
接起電話的S有時會這樣對我說。
「因為沒有來電顯示嗎?」當時我們居住的地區是少數沒有來電顯示服務的區域。
「不,連手機螢幕都沒看到我就覺得會是妳。」
連這樣的談話都可以讓我窩心好一陣子,真像是個傻瓜一樣啊。
那種「我知道就會是妳」的感覺是這麼的珍貴,像是漫步在草原上,置身成千上萬的酢漿草叢中,一彎腰就看到四瓣的幸運草,那樣地令人感覺到欣慰。
但是越跟S在一起越久,那種風化的感覺卻日益明顯。
我喜歡把愛情比喻成石頭,一路走來的路上人們常常會一再地丟棄各種色彩瑰麗繽紛的石頭,只因為人的劣根性指使著大家這麼做。
走著走著,卻沒有再看見當初能讓自己心生意動的好石頭,於是沒有邊際的後悔蔓延開來,盤踞了心底的田畝,雜草叢生哪。
「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石頭。」
我曾經這麼對S說著。
「石頭?」
S知道那個撿石頭的故事,卻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這麼對他說吧。
「是呀,所以我不想丟開你,因為我不能夠保證將來我能不能再遇到你這樣的石頭。」
偏著頭,我給了自己跟S一個肯定的答案。
「對。我不會再遇到了。」
聽完這些話的S,當時他臉上的表情真是令我心疼,一副亂感動一把的樣子,我卻得意不起來。
要怎麼得意呢?我心裡很明白這樣的話不過就是代表著一個可怕的訊息︰
沒有了S,我連繼續往前走去尋找新石頭的動力都沒有了。
而風化的痕跡一次次地因為爭吵或是誤會,加深了。當蚊子一鼓起了翅膀,不管是誰先開始的,憤怒或是傷心的噪音便會充盈在這狹小的空間裡。震耳欲聾,無止境的回音不溫柔地撞擊著彼此的生活。
兩人世界的玻璃瓶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我很清楚這一點,但是如果保持距離,遠遠地望著,我一定還是會看到那完整的幸福輪廓,而至於瓶內是什麼模樣,暫時就先不要理會吧。
漸漸地,我跟S都變成了鴕鳥型態的新品種蚊子。而為了可以和緩S這石頭的風化狀況,我選擇搬到了這個有著好洗衣機的房子裡。
開始獨居著,卻不表示能夠心態孤立,事實上因為空間的恍惚,我思念S的症狀反而更加嚴重。
就像是飢餓狀態下一旦想起了不在眼前的美味食物,身上的所有毛細孔就滲出了不知所措的慾望,把人活活給淹沒。直到食物出現在眼前時,我禁不住要喃喃自語地說著『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所以當前天我終於見到了S時,卻因為太過嚴重的壓力而暫時忘記該怎麼對S說話。
「怎麼了?」
完全不知道我怎麼回事的S只是一如往常地牽起我的手,帶我去吃好吃的小吃,行進中我緊緊地捏著他的手掌,要他痛著,要他知道這就是我的心臟所承受的感覺。
「我只是很想你。」
「我就在這裡啊。」
就在這裡,是S所能給我的最簡單承諾。卻也是最重要的。
當我們決定各自獨立時,所有的動機都像是洗衣機搓洗著我們之間那些不愉快的種種,我離開的時候,就像是帶出污水的排水動作一樣,而當清水再度注入洗衣槽時,我希望用簡單乾淨的無暇心境擁抱S。
看似粗暴的很,但是其實很溫柔的洗衣機。緩慢地轉動、流瀉…就連脫水的動作都可以細緻地完成,然後等待晴天,好晾曬那帶著芳香氣味的衣物。
芬芳滿溢,將會隨著空氣流動,催化了想要親近的意圖。
我決定躺回床上,照常關掉電燈,閉上眼睛仔細聽聞外面依然持續的細微洗濯聲。
S他…解決了他那部洗衣機的漏電問題了嗎?希望我下次過去幫他洗衣服時,不必又抱怨手指的麻痺蔓延到心臟的感覺有多難過。
等到稍晚新家裡的好洗衣機發出了『嗶嗶』聲,提醒洗衣程序終了的時候,那時候…那時候…我一定已經睡著了。而在睡前,一定要悄悄地向在另一間屋子裡的S說聲晚安。
當玻璃瓶子裡的蚊子都睡了,只剩下優秀的好洗衣機,繼續溫柔地運轉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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