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6日 星期四

《短篇集 八月雪》八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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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看雪。」

「嗯?」古恩翰自報紙當中抬起了頭,看看正盯著電視新聞的妻子。

「你看,下雪了。很漂亮不是嗎?」黎家穎連頭也不回,背對著坐在餐桌前的丈夫,夢囈般地呻吟。「我從來沒有看過雪……帶我去看吧。」

「我到農曆年後都會很忙,一直到夏天才會有淡季。」古恩翰離開了餐桌邊,坐到黎家穎的身邊,偎著她纖弱的身體,撫摸妻子柔順細膩的長髮。「明年夏天時,我幫妳辦護照,我們可以到南半球去看雪。」

黎家穎像是沒有聽到丈夫的承諾,依然說著自己的話。

「你看過雪嗎?聽說下雪的時候不冷,最冷的時候是雪融的時候喔,所以我要在雪融的時候去,也不想看到白雪可憐兮兮地變成水的樣子……」

「親愛的,我沒看過雪。」古恩翰漫不經心地回答看了看時鐘,八點半,該上班了,今天的業務會議很重要,他不能遲到。「等我下班後我們再好好聊聊好嗎?」

「我今天會去陽明山。」

「做什麼?」古恩翰穿起了西裝外套,戴上圍巾。

「去找雪呀。」黎家穎展露了微笑,卻是對著電視。

「那麼,注意安全,不要太晚回來。」他提起了公事包,親了妻子的臉頰,出門了。

古恩翰前腳一離開,黎家穎馬上就自沙發上站了起來,直直地看著窗外,她結褵五年的丈夫優雅地開了車門,坐上了駕駛座。當古恩翰揚長而去時,黎家穎轉身收拾丈夫沒吃完的早餐。

今天還是很冷,氣象新聞說這個冷鋒後天才會離開,黎家穎心想,所以中央山脈的瑞雪會持續到那時候吧?

我好想看雪,好想看……。

走到廚房去,她面無表情地拿起菜瓜布,刷洗著沾過古恩翰嘴唇的杯子,白色的咖啡杯緣有著暗色的咖啡污漬,她用力地刷洗著、像是希望可以搓杯子的皮。

但是陶瓷的咖啡杯沒有皮,黎家穎的臉頰卻有。

她面對廚房窗戶的玻璃,看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抓起菜瓜布開始刷著自己的臉。

她刷著丈夫方才親吻過的地方,直到白色的菜瓜布上出現了血跡。

好痛。

黎家穎放下了菜瓜布,打開了水龍頭沖洗自己的臉,刺痛的感覺自臉頰蔓延到心口上。抽取一張餐巾紙,按著臉頰,她看到雪白的餐巾紙上染開了鮮豔的痕跡。

如果可以,她想刷遍每一樣古恩翰沾惹過的物品、家具,還有她自己。

黎家穎像是想起了什麼,放下了還沒關上的水龍頭跟菜瓜布,衝到浴室,胡亂地脫光衣服,將熱水全開,拿起毛巾瘋狂地刷洗自己。

洗乾淨,要洗乾淨,一定要洗乾淨!他昨天碰了我!

黎家穎看著鏡子,摸著自己的小小乳房、腹部、跟下體。這裡……還有這裡……都要洗乾淨才好。

水氣氤氳的浴室中,渾身濕淋淋的黎家穎在恍恍惚惚中,看見了有一粒粒雪白的結晶自霧氣中浮現,緩緩地落在她身上。

就像是她在電視上看到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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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總算是結束了,古恩翰拉開了領帶,抱著剛剛會議中簡報的資料,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將椅子轉向了落地窗,他以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看了看遠方的山頭,那是陽明山。對了……妻子早上好像說要去陽明山,看雪?他下意識地搖搖頭,都快三十歲的人了,她還是這麼地浪漫、不切實際?陽明山幾乎不下雪的,這裡可是台北市。

但是他當初會愛上的黎家穎,就是這麼地天真可愛、帶著令他驚艷的幻想跟浪漫,進駐了他的心房,進而搬進了與他一起營造的婚姻。

五年了,加上戀愛的一年,這六年他不是不愛黎家穎,事實上,他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單純的女人。但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好像少了什麼,而這未知的東西,黎家穎不能給予。

是不是該生個孩子?他們不是沒想過,但是黎家穎的身體不太好,醫師說若真要生孩子,就要妻子先好好調養身體。所以黎家穎放棄了壓力龐大的行銷工作,留在家裡聽話地當主婦、調養。

情況沒有比較好,甚至比黎家穎還有工作的時候還要……說是糟糕也不對,因為並沒有什麼爭執或是吵鬧,但是不對了,古恩翰知道妻子一定也感覺到了,他們之間,不對了。

「在想什麼?」

一陣溫柔的聲音自背後響起,然後一雙雪白柔嫩的手自古恩翰的背後撫上了他的肩膀、胸口。

隨即是一陣成熟美麗的香氣。

「沒想什麼。」古恩翰又看了一眼遠方的山頭,有雲朵聚集了,下午可
能會下雨。他摸上了那雙手。

「是嗎?我看你發呆已經有一陣子囉,古經理。」女子的聲音軟軟的,                                                                    像是在呢喃。

「妳偷看我?」古恩翰看見女子已經把門關上了,便大膽地拉過她,抱在大腿上。軟軟的感觸,就像是她的身體。

「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我是來邀請你共進午餐,剛好看到你在發呆。」

她是自己部門裡的人員,趙文亭剛從大學畢業的成熟身體散發出引誘他的氣味,讓他激動地深陷其中;而她年輕柔嫩的臉頰此時已經落下了他的親吻點點。

「我剛剛是在想︰陽明山會不會下雪呢?」古恩翰咬著趙文亭的脖子,腦子裡即使出現了妻子那已經越來越沒有生氣的表情,也無法阻止他的情慾高漲。

「你該不會又想出國了吧?上次在加拿大被我用雪球修理的還不夠嗎?」趙文亭稍微地在臀上用些力道,刺激著古恩翰跨下的慾望。

「是我的妻子想要看雪,她今天跑去陽明山,說是要找雪。」古恩翰悄悄地撩起趙文亭的裙子,果然,她還是不穿絲襪。

「嗯……陽明山怎麼會有雪呢?你……可以帶她去合歡山啊,新…新聞不是說了……」已經被挑逗的的女體在古恩翰的腿上扭動著,開始上氣不接下氣。

「最近很忙,要應付公司,還要應付妳,我沒空……」他拉下自己的拉鍊,明顯地展露自己的意圖。

「那……我要你應付……的時候不可以沒空喔……」趙文亭咬著男人的脖子,配合愛人的舉動。

「只要是妳,我都會有空。」他望著被自己侵入的女子,忘我地造愛。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遠方的山頭聚集的雲朵越來越多,並且落下了點點冰冷雨滴,蔓延到窗外的市區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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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步道中,黎家穎並不關心自己是不是迷路了。

循著「七星山」的登山步道步行,黎家穎雙手插在口袋裡,把臉緊緊地埋在帽子及圍巾底下。開花時節還沒到的蘆葦整齊地隨著冷風搖擺,在無人的山林中,呼呼的風聲熱鬧著黎家穎的心。

電視的罐頭聲響已經不能滿足她了,她想要自然的喧鬧,就像是這樣……。

她什麼也沒準備,連水都沒有帶,只是招呼計程車上了山,也沒想到到時候自己該怎麼下山。出走……就該是這樣孑然一身吧,如果她消失在山林當中,也未嘗不是好事。

消失了,便什麼也不必關心,也不會被傷害了。

黎家穎伸出口袋裡好不容易已經暖和的手,摸上自己的臉頰,菜瓜布造成的傷口還是有點痛,但是已經開始復原了,人體的機制真是奇妙啊,她想起了近日閱讀的書本,果然真如書中所說的,不管人的思想意志如何地想要傷害自己與抗拒活命,身體總是會依照本能往『生』的路子構築而去。(註)

臉頰上濕潤的觸感不是因為眼淚,事實上她也哭不出來,是霧氣,冷冷的、充盈在空氣中的霧正沾惹著她的傷口。

站在視野良好的地方,黎家穎看到了朦朧的公路向遠方蜿蜒而去並且忽隱忽現,像是沒有盡頭。

公路本來就不會有盡頭,繞了一大圈也不過是回到原點,除非山崩落石阻擋了去路,或是撞進了錯誤的死胡同。

胡同錯了,還可以轉回來,但是山崩落石呢?她只怕自己不是愚公,無力移開。

她跟古恩翰的婚姻是怎樣的一條公路?而那個跟古恩翰去看雪的落石她能渴望古恩翰為她移開嗎?即使移開了,他們能夠順利地找回當初相遇並且相戀的起點嗎?

姑且不論能不能回到起點,黎家穎絕望地知道古恩翰不會輕易地移開他自己招惹來、並且可能還相當享受的落石山崩。

古恩翰說了謊,黎家穎也知道,但是她不想拆穿他看過雪景的事實,她只是努力地刷洗自己的身體以免沾上那個女人的香水味,即使那氣味早就飛散了,卻已經在第一次聞見時就活生生地烙在黎家穎的感官裡。

香水的主人是怎樣的女子?她有沒有看過雪?噢……她一定看過的,還是跟古恩翰一起吧。愉快嗎?是的,一定很愉快,並且留下美好的回憶了。

會不會到最後,黎家穎自己變成了古恩翰跟那個女人的落石?只要那個女人有了他的孩子……

黎家穎摸著自己空虛的肚子,真實地感覺到臉頰上滑落的熾熱。哭泣……不過是代表她已經面臨並且承認了真實的狀況吧,她是一個妻子,卻無法擁有健康的身體,也學不會討好丈夫,黎家穎不明白,古恩翰為什麼不痛快地結束他們之間的婚姻關係?

舉起了腳步,黎家穎決定繼續尋找那根本就不會存在的雪,屬於她自己的雪,而不是古恩翰所看見過的背叛風景。

轉過一個小丘後,是更大片的蘆葦,此時午後陽光點點灑落,將蘆葦上的霧氣水珠打得晶光閃亮。

著迷於眼前的風景,加上濕氣凝重、石階上的青苔讓黎家穎腳一滑,跌落了小山溝中。

她爬不起來,全身的力氣彷彿背被抽乾了,讓她連手都抬不起來。臀部有著濕潤的觸感,仔細感受才發現竟然是溫暖的水流。山間溫泉緩緩地流過了山溝,竄過了黎家穎的身體。

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黎家穎抬起頭看著頭頂上的風景。

有雲、有霧、有些微陽光,這該是一個美好又浪漫的冬天山林風景。即使有溫泉浸潤身體,但是,黎家穎感覺好冷……

昏昏沉沉中,黎家穎知道泉水讓她全身都溼透了,她正在失溫中。

我就要死了嗎?在寂靜無人聲的草叢山溝中,黎家穎這麼想著。在她的耳邊這時候迴蕩的竟然不是低吼的冷風,而是古恩翰所說過的每一句話。

不管是真話、假話……黎家穎都只能意識到古恩翰的聲音真實地存在於自己的感官中。就如同她的生命漸漸地被古恩翰的一切取代了,抽離了古恩翰,她就註定要消失。

她閉上了眼睛,接受自己就要消失的命運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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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時,已經是晚上一點多了,古恩翰特地帶了宵夜回來,即使他跟趙文亭在賓館歡愛後已經去吃過麻辣鍋了,但是基於一個做丈夫的愧疚感,他覺得應該要再跟妻子共進宵夜。

屋裡一片昏暗,也許黎家穎又早睡了。

古恩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黎家穎就不再為他等門,一開始他會感覺些微遺憾,但是當他擁有了趙文亭之後,這樣正中了古恩翰的下懷,如此一來他就有足夠的時間洗淨自己身上的女人香味。

原本他以為黎家穎會發現自己有情婦的事情,當他看到沾惹著趙文亭的口紅跟香水味的襯衫因為疏忽而沒有丟進洗衣機處理,攤在沙發上時,他惶惶不安了好幾天。但是黎家穎什麼反應也沒有,像是什麼都還不知道,他才放下了心。

在那不安的幾天裡,因為心虛感的作祟,他刻意遠離了趙文亭,也對黎家穎更加地溫柔多情,也仔細地檢討了他們夫妻之間的種種問題。

但是他找不到有什麼問題,一切似乎都很順利平安,他還是愛著黎家穎,黎家穎應該也還是很愛他的,也許只是因為在一起太久了吧,很多事情對他們來說已經沒有新鮮感跟樂趣了。

古恩翰認為,情婦,是男人的必要版圖,是讓男人發現妻子可貴之處的手段。

是的……這是正常的,每一對夫妻都一樣,並且在他確定黎家穎的反應跟平常沒有什麼不一樣時,他與趙文亭的歡愛就更是激烈難擋,他打算繼續隱藏自己的出軌。

至於什麼時候該結束呢?古恩翰沒有想過,他甚至沒想過黎家穎會不會遲早發現這件事情。對他來說,黎家穎的安靜與本分,就是最好的狀況,她依然是他摯愛的結髮妻子,到死他都不想改變。

黎家穎永遠是他最重要的女人,就算他們以後都不會有孩子了;但是情婦可以換,像趙文亭那樣的女人只是他風華歲月裡的調劑品。

因為已經這麼認定了,因此古恩翰感到自豪與安心。


(註)摘自︰「渡邊淳一~反常識講座」


臥房裡也是一片黑暗,古恩翰連燈都沒打開,就輕手輕腳地拿了衣物走向浴室。直到洗完澡後,他放心地撲上了床,才發現床上沒有人。

古恩翰非常地吃驚,連忙翻下了床,仔細地在家裡找尋妻子的蹤影,聲聲呼喚,但是毫無所獲。

這麼晚了黎家穎卻不在家,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即使在黎家穎有工作的時候她也不會超過十點回到家中。

『我要去陽明山找雪。』

古恩翰想著,黎家穎該不會在陽明山出事了吧?今天下午的雨勢不小、氣溫也很低……

還是她轉個彎跑到哪裡去了嗎?娘家?不可能,她的父母都在國外跟著長兄居住;朋友?她的朋友有誰……

一想到這,古恩翰楞了楞。他竟然不知道妻子的朋友有哪些人,不……該這麼說吧,黎家穎自從辭去工作待在家裡後,就幾乎沒有任何的交際了。

坐在黝黑的客廳裡,古恩翰把自己深深地陷進了沙發中,用手蒙住了臉。

他此時才發現自己長久以來忽略了妻子的寂寞,甚至製造更多的寂寞給她,沒有工作、沒有朋友的黎家穎本分地窩在家中當他的好妻子,偶爾出去買個東西、逛個街、整理家裡、張羅餐點、伺候自己……

就因為黎家穎一直沒有說什麼,只是柔順地笑著、或是文靜地不語,他就以為她過得很好……。

笑……一想起黎家穎的溫柔笑臉,古恩翰也才想起,妻子很久沒那麼笑過了,甚至,她已經不笑了,只是更加地安靜。

黎家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不太笑了呢?古恩翰在黑夜裡思索著,怎麼都不願意相信黎家穎發現了什麼。

一旦他相信妻子發現他的不忠,古恩翰不知道該怎麼繼續這段他其實根本就不想放棄的婚姻。

這些都是以後的事情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妻子不見了,他要先解決這個。古恩翰打起精神,決定打電話報案。

電話卻在此時響起了。

「我人在醫院,你來接我好嗎?」是黎家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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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急診室病床上的黎家穎看起來很疲倦。

也許她一直都是這種疲捲的表情,只是古恩翰一直沒發現。

「怎麼回事?妳讓我好擔心。」古恩翰上前擁抱了妻子,卻發現她身上的衣服濕濕的。「妳淋雨了?」

「你是她老公嗎?你老婆在七星山昏倒了,還好發現的早。」一個陌生的男子在旁開口。

古恩翰看著這個男子,他戴著毛帽,穿著雪衣,一身的登山打扮。「請問您是?」

「我是發現她的人。」男子笑了笑,伸出了手,「敝姓張,單名傑,傑出的傑。」

古恩翰客氣地握手致意,此時黎家穎卻軟綿綿地倒在古恩翰的懷裡。

「帶……帶我回……回家。」黎家穎真的很虛弱,連說話的聲音都斷斷續續。

「怎麼不先打行動電話給我呢?」古恩翰心疼地抱著妻子,心裡打算著,一定要讓離職後就不用行動電話的黎家穎帶一隻手機在身上,這樣的情況他不想再承受第二次。

「她剛剛才清醒,之前都在昏睡,也沒有證件,怎麼找你?」又是這個男子,古恩翰發現他的臉部表情不是很友善。

古恩翰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是他知道,這個張先生像在責怪自己。

「謝謝你的幫忙。」古恩翰欠了個身,「我要帶我的妻子回去了。」

「不客氣。」

「阿傑……」黎家穎開口了,卻是在呼喚這個男子,令古恩翰訝異的是,他們好像很熟了,妻子竟然是呼喚男子的暱稱。阿傑?怎麼不是張先生?   

「是……我在,怎麼了?」張傑靠近了窩在古恩翰懷裡的黎家穎,口氣溫柔。

「謝謝你……」

「不要這麼說,妳回去好好休息,好嗎?」張傑當著古恩翰的面,毫不避諱地摸摸黎家穎的頭。

看在古恩翰的眼裡,直覺認為張傑簡直是太過火了,黎家穎的老公就在這裡呢!

「我……要怎麼謝謝你才好?」黎家穎已經發現了丈夫的情緒波動,但是她打定主意不理會,「我還能見到你,好好向你道謝嗎?」

「妳好好修養、保持健康,就是謝謝我的最好方式了。」張傑笑得溫柔,像是當作黎家穎的丈夫根本就不存在,「還有,不要什麼準備都不做就在這麼冷的天氣跑去登山、淋雨。」

黎家穎蒼白著臉,但是依然努力地對張傑擠出一點微笑。

古恩翰當然也發現了,並且忌妒眼前的陌生男子竟然可以擁有妻子久違的笑臉。

「我不喜歡這個人。」在回程的路上,古恩翰的不悅明顯地展現在開車的粗暴舉動以及言語上。

「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你該感激他讓我……現在還可以坐在這裡聽你說這些。」黎家穎依然有氣無力,卻明白清楚地告訴古恩翰這些刺耳的話。

「我是感激他,但是……」古恩翰,用力地拍了一下方向盤,「我不喜歡他跟妳說話的樣子!」

「我們只是說話就讓你這麼生氣,那麼我該對你的事情有什麼態度才好呢?」

「什麼?」

「沒事。」黎家穎打算就點到為止。

古恩翰希望是自己聽錯了,而黎家穎希望丈夫能夠隱隱地發現她知情的事情。

但是,鴕鳥心態是人的本性,古恩翰選擇當作聽錯了,黎家穎……也是繼續著裝做不知情的日子。

在沒有盡頭的婚姻公路上,即使有了落石山崩出現,那麼就該打出新的道路或是橋樑出來,才會有活路。

只是這活路不見得跟婚姻有關,而是寂寞。

那寂寞被釋放了,即使她再也不會見到張傑。黎家穎望著飛逝而過的夜半街景,感到豁然開朗,她閉上了眼睛,舒服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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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醫院回來後的那天起,古恩翰天天回家吃晚飯。

黎家穎依然每天窩在家中,看電視、做家事、調養身體。不同的是,古恩翰會幫忙她煮飯、洗衣服,儼然像是個新好男人,而黎家穎,雖然還是不像年輕時那麼愛笑,卻明顯地出現了滿足的神情在臉上。

古恩翰不免感到欣慰。原來只要他多用點心陪伴在妻子的身邊,妻子很容易就能得到快樂。

陽明山尋雪的事件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危機中的轉機。

「你最近好忙喔,這麼乖?每天準時回家?」古恩翰的行徑惹來了年輕情婦的不愉快與嫉妒。

「我老婆運氣好,撿回一條命,我當然要好好照顧她。」古恩翰自顧字地吃著飯,簡要地回答。

他是想要避開趙文亭了,但是卻還不想乾脆地切斷關係,加上自醫院回來後,黎家穎一直不太舒服,他也不好要求與黎家穎進行床上那檔事,因此當趙文亭要求共進午餐或是其他親密的要求時,古恩翰並沒有拒絕。

對趙文亭只剩下基本的生理需求嗎?大概吧……古恩翰並不避諱讓自己這麼想,只是每次與趙文亭造愛時,他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完全地忽略黎家穎在他腦子裡的影像。

只要一想起在醫院裡的黎家穎那張疲倦的臉,他就像是被抽掉了精力,瞬間疲軟、興致缺缺。

「你最近太敷衍我了,欸,不要忘記你說過的話喔。」趙文亭在桌子底下偷偷地踢了古恩翰。

「什麼?」

「無論如何你都會找時間應付我呀。」趙文亭眨眨眼。

「但是我老婆身體不好,尤其是那天在山上差點回不來了,這陣子我真的沒心情……」

「哼……都是藉口吧?」趙文亭拉下臉來,「你老婆身體不好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而且她人回來了就好啦,事情都過了一個多月了,該告一個段落了吧?你也跟以前一樣就好啦!」

古恩翰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她美麗、有自信,並且不缺乏男人的追求吧……重要的是,她身體健康、有一份不錯的工作、還有一個可以滿足她的情夫……

那麼黎家穎呢?相較之下,黎家穎的世界裡寂寞的很,她能夠依賴的就只有他這個丈夫。

趙文亭說得沒錯,妻子身體不好是長久以來的問題了,而他竟然刻意忽略了這件事情,找上別的女人與她幾乎天天歡愛……跟以前一樣就好了?

在那好久好久以前,他跟黎家穎不是這樣的啊。

好久好久以前,他曾說過,要照顧體弱的妻子,永不背離,可他卻連基本的肉體忠誠都做不到。

黎家穎去陽明山找雪,卻什麼都沒帶,這是一個警訊。

「謝謝妳提醒我。」古恩翰站了起來,對趙文亭冷冷地微笑。「的確,我必須要跟以前一樣,好好照顧我的妻子,當個好丈夫。我先走了。」

留下錯愕的趙文亭,古恩翰大步邁出了餐廳。古恩翰知道趙文亭不會善罷甘休,但是他必須跨出這一步。

下午就開始請假吧,去為黎家穎辦護照,他想帶黎家穎去看雪,雖然台灣的高山雪已經沒有了,但是他們還可以去日本、韓國……那裡的春天還會有著細細的白雪,又不會太冷……

一回到家中,古恩翰看見了電視以音量極小地喧鬧著,妻子包著薄被窩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動作極輕地關上門、脫了鞋子、放下公事包,接近了黎家穎。

結婚五年多來,黎家穎的外貌還是青春稚嫩,尤其這一兩年她不再出外工作,在家裡調養的結果是皮膚依然細緻光滑、並且沒有日曬及化妝品造成的暗沉膚色……

一個自然天成的寶貝……古恩翰心裡漾起了感動。

沒有孩子也沒有關係,妳已經是我的寶貝。

他低頭親吻了黎家穎的臉頰,那裡有著淡淡的擦傷。雖然他不知道那是怎麼來的,但是,無所謂了。

「嗯……下班了?」黎家穎醒了過來

他吻上了黎家穎的脖子,擁抱了她。「怎麼大白天的就在睡覺?要睡也回房間睡啊,又著涼就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這陣子都很想睡覺。」黎家穎此時望了時鐘,才發現丈夫是提早下班,「你怎麼這麼早?」

「我想妳呀,所以我回來了。」

「想……想我?」黎家穎楞了楞,然後她發現了丈夫的意圖。

「是啊,我好想妳,好想……」他將手伸進了薄被裡,撫摸著妻子嬌小的身體,「好久沒碰妳了,這讓我有點受不了。」

受不了?他不是可以找情婦嗎?黎家穎張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突然地推開了古恩翰。

「但是如果讓你碰我,我會受不了。」

「什麼……什麼意思?」古恩翰不敢相信黎家穎會說出這種話。

「什麼意思你該很清楚,」黎家穎竟然笑了,卻依然看著天花板,她伸手拉上了被子,蓋住自己已經被掀起衣服的身體,「你可以去找那個女人,我無所謂了。」

「什麼女人?」古恩翰像是被落石擊中,惱羞成怒地叫了出來,「妳說這話太污辱我了吧!」

「污辱你?如果我說出事實就是污辱你的話,那麼你的行為已經污辱我多久了呢?」黎家穎緩緩地看向古恩翰,很溫柔的表情,但是沒有溫度,彷彿她的丈夫只是一隻陌生的小狗。

「我……」古恩翰說不出話來。

她什麼都知道,他已經無法隱瞞了,為什麼……偏偏要選在他決定要切斷關係的時候?

「但是你放心,我什麼也不會做,只要你別來碰我,我就隨你去。」黎家穎坐起了身子,「隨你要跟情婦去看雪、去旅行,或是不回來……我都不會管你了。」

「妳別這樣!我已經跟她斷絕關係了!」古恩翰等於是承認了,他轉而哀求黎家穎別這麼對她,「重新開始好不好?不要……不要這樣對我。」

「重新開始?我什麼也沒做呀,我也不打算跟你離婚,你在擔心什麼?」黎家穎垂下了眼睛,「我是說真的,你愛幹嘛就去幹嘛,只要別碰我。」

失去她了?他失去她了嗎?自從她去陽明山找什麼該死的雪之後,她就在哪裡丟了魂魄嗎?

「我……我愛妳呀!難道妳不愛我了?」

「我沒說我不愛你啊,親愛的,」黎家穎笑了笑,「不愛你我就離婚了,但是我不想跟你離婚啊。」

「那就跟我履行夫妻義務!」古恩翰憤怒地壓倒了妻子,粗暴地扯下她的睡衣。「不跟我離婚,又不准我碰妳,這是什麼道理?」

黎家穎沒有反抗,只是一直地想著︰啊,是啊,這是什麼道理呢?你與我信誓守護婚約,卻跟別的女人欣賞雪景……這是什麼道理呢?

古恩翰奮力地向妻子索取她的身體,卻怎麼都要不到她愉悅的神色與感情,他絕望地與黎家穎造愛,成就了他自己的高潮,也跌入了兩人的低落深淵。

直到黎家穎進入浴室盥洗,感覺到古恩翰的東西自體內緩緩流出時,她還是在想著,這一切到底有什麼道理可言?

古恩翰此時衝進了浴室,「我要一起洗,可以嗎?」

「沒什麼不可以,我們是夫妻。」黎家穎在水氣中依然看得出古恩翰的不悅。

「我是故意不用套子的。」古恩翰蹲下身去,為黎家穎洗澡,她沒有拒絕。

「嗯。」

「我要妳生孩子。」

「就算我的身體會受不了,你也要我生?」

「妳不會受不了的,我會照顧妳……」古恩翰聲音開始哽咽,「家穎,給我機會,好嗎……讓我繼續照顧妳,讓我照顧妳跟我們的小孩一輩子……」

古恩翰抱著黎家穎的大腿開始哭泣,像是個孩子。

「我知道了。」黎家穎淡淡地說,無聲地在氤氳的浴室中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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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溫暖了,吹過的風濕潤當中有著令人舒服的溫度。黎家穎抬起頭來看著乾淨的天空,白雲朵朵,發出刺眼的亮光。很美。

但是雲朵再怎麼美,都不是會雪。


『古太太,恭喜妳了,妳已經懷孕快兩個月囉。』醫生制式化地宣佈驗尿跟超音波檢查的結果。

『兩個月?』

『是啊……嚴格說起來是四十五天。』

『這……這樣嗎?』黎家穎陷入了沉思。

『預產期在七月底左右,或者是八月初,這段時間妳要好好照顧身體,下次最好請古先生也過來一趟。』

『好。』

摸著小腹,黎家穎談不上開心,她不知道,在這樣的婚姻狀況下,該用什麼心態去高興。

丈夫一定會高興的,這……不就是他要的嗎?

但是,黎家穎心裡很明白,真相可能很醜陋,到了她自己都不想接受的地步。

那次幾乎算是強暴的行房,才一個禮拜多,哪裡來的四十五天……黎家穎仔細地算了時間,蒼白了臉。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胡亂地倒了一杯開水喝,黎家穎打開了電視。最近,都是談論著大陸台商春節包機的話題,快要過年了,就算已經不再下雪,年還是會來的。

下意識地摸摸肚子,黎家穎酸了鼻子,掉下了淚。

孩子……這是我的孩子……,她不敢相信自己這麼瘦弱的身體、平坦的小腹裡,已經有了一個生命。

而他的爸爸,卻是個陌生人。

那個男人來自她尋雪的日子,也消失在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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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震動,黎家穎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正在一部陌生的車子裡。

「妳醒了?謝天謝地!」是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黎家穎緊張地爬了起來,靠向了車門,發現車子正在快速地移動。

「小姐,妳昏倒在山上了,我剛好去登山發現了妳,我現在要送妳去醫院。」

男子有著青春活力的氣質,跟好看的輪廓,眼尾挑起的弧度讓他有漂亮的鳳眼,形狀優美的高挺鼻子有點紅,大概是因為天氣冷,凍傷了。

「不……我不要去醫院,不要!停車!」

不要去醫院,她討厭去醫院,她沒有病。

「你讓我下車,我自己回家!」黎家穎想要打開車門。

「欸!小姐,別這樣!」男子緊張地停下了車子,眼見著黎家穎一停車就衝了出去。

一出去就被冷風打得又要昏過去,黎家穎晃了晃,跌坐在地上。

「小姐,不要這麼激動,不去醫院就是了,回到車上坐著吧,不要坐在這裡。」男子下了車,扶住了黎家穎。

黎家穎什麼也看不到,因為冬天的關係嗎?加上有著點點的細雨、濃濃的白霧,黎家穎什麼都看不到……

白色,一片的白色。

「你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

「這裡還是陽明山啊,我剛把妳抱上車,走沒多遠妳就醒了。」看著黎家穎漸漸地冷靜了,男子嘆了一口氣,「妳回車上好嗎?我們一定要在這樣的天氣底下講話嗎?」

坐回車上後,接過男子自保溫瓶裡倒出來的熱咖啡,黎家穎真心誠意地道謝。

「謝謝……」

「不必客氣了,這算是緣分吧,我剛好路過囉,就看到妳坐在山溝裡,還好,那裡有溫泉,妳周圍的空氣比較沒那麼冷,不然我現在可能是載著屍體下山吧。」他摸摸車子裡的空調,「會不會不夠暖?要不要我把暖氣開強點?」

「不用了……這樣就可以了,謝謝。」

「不介意我抽根煙吧?」男子打開了窗戶,隨即飄進了白色的霧。

「不介意。」

其實黎家穎很介意,但是都這個時候,也不好對救命恩人要求太多。

「妳怎麼什麼都沒帶就上七星山?那裡可以說是登山區了啊,更別說今天天氣這麼差,妳又是一個人。」

「我是來找雪的。」

黎家穎說出口後,不免有點後悔,只怕會被這麼陌生人取笑吧。

「想看雪嗎?好,我帶妳去。」男子丟了煙,踩下了油門。

「欸?陽……陽明山?還是……」

「當然是陽明山,妳是來這裡找雪的不是嗎?那我帶你去合歡山幹什麼?」

黎家穎驚訝地看著一臉嚴肅的男子,不敢相信他竟然要帶自己去看雪?在台灣北部的陽明山?

「不要看這裡是一個小山,這裡有很多秘密的景點,會讓妳很訝異喔。」男子慢慢地在濃霧中開車,他又開了窗戶,點起了一根煙,「不管等一下能不能看到雪,我只希望我下次不要再看到妳昏倒在路邊了。有些事情……沒糟糕到要用這種方式去逃避。」

「我沒有在逃避什麼。」黎家穎別過臉去,望著窗外,依然是白茫茫一片。

「妳說沒有我也不會相信,看看妳自己的臉,一堆心事寫在上面啊。」他笑了笑,搖搖頭。

這個男人好像可以看穿她的心事?黎家穎自從上車後就一直處在訝異的狀態中。這個男人……像是從一個世界來到她身邊的。

「我叫黎家穎,可以請問你是……?」

「噢,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做張傑,我是文化大學的學生。」

大學生?難怪看起來這麼年輕。

「妳是哪所學校的學生?也是我們文化的嗎?」

「我……我很老了,」黎家穎不好意思地喝了一口咖啡,「我已經二十八了,結婚了。」

「啊……是這樣嗎?真是不好意思,我搞錯了。」張傑訝異地轉頭看了一眼黎家穎,「因為妳看起來很年輕,我沒想到妳大我四歲。」

「你二十四歲?怎麼還在念大學?」

「我大學畢業就先去當兵,當完兵才繼續念的,我今年剛回來念研究所。」

「是這樣啊……」黎家穎點點頭,真好,張傑的人生聽起來很豐富。

而她呢……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古恩翰,到頭來,要面對的卻是學校裡從沒教過的事情……。

學校裡沒有教她,該怎麼面對破碎的婚姻。

「到了。」張傑熄了火,「下車吧。」

一下車,黎家穎還是只見到白茫茫的一片,這裡的霧,甚至比剛剛還要濃厚。

「來吧,這裡不好走。」朦朧中,黎家穎看見張傑對她伸出了手。

路真的很不好走,不光是因為石頭更加地濕滑,黎家穎更因為自己的手正被丈夫以外的人牽握著,緊張不已。

這感覺……好奇怪,但是她不討厭。

被另一個女人牽著手時,古恩翰也會像自己這麼地緊張,並且不討厭嗎?相反的,他該是很享受吧……。

走了好久,黎家穎卻不覺得累,只是感到有點燥熱。那跟氣溫無關,而是自體內發出的熱度。

「就是這裡。」張傑放開了她的手。

黎家穎先是聽見了巨大的聲響,像是蒸氣,等到適應了濃霧的籠罩後,放眼望去,竟然是一大片的雪白。

也不盡然是白色的,還帶著一點點的灰色。

「因為這裡是硫磺蒸氣口,所以溫度比較高點,旁邊的植物就不按照季節開花了,」他又牽起黎家穎的手,「妳要看的東西就在那裡。」

進入了比人還高的蘆葦叢,黎家穎才知道剛看到的白茫就是這個不按照季節開花的蘆葦。溫暖許多的環境、背著強風的地點,讓這些蘆葦此時都開著不甚雪白的花。

「下雪囉。」張傑搖了搖一束蘆葦,落下了點點的細小花朵。

雪……這就是陽明山這時候的雪,捧在手心上,既不冰涼、也不會融化的雪……

這是我的雪,而不是丈夫的背叛風景……。黎家穎落了淚。

「啊?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騙妳的……」張傑緊張地放下了蘆葦,連聲道歉,「我是覺得這很像雪啊……不然,我們現在開車去合歡山!」

「不用了……不要誤會,我是很高興的,」黎家穎抹了抹眼淚,抬起頭看著張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瘦小的已婚女子,楚楚可憐地站在高大的蘆葦叢中,捧著灰色的雪……張傑感到動容。他上前給了黎家穎一個擁抱。

「好啦……別哭了,有什麼不愉快的就丟在這裡吧,回去之後就不要再想了。」

這只是一個表示友善的擁抱而已,但是黎家穎卻發現自己非常需要。

長久以來,她找尋不到可以依靠的懷抱,不管是丈夫、或是男人、女人、甚至是陌生人……

她放開了手中的蘆葦花,緊緊地回抱了張傑。

「如果我說,請你抱我,回去之後我們都忘了,你……」黎家穎小聲地說著,她以為應該只有自己可以聽見。

張傑聽見了,但是良久沒有反應。

他是想抱著這個女人的,這個他完全不認識,並且有著難解心事的陌生女子,大概是氣氛太好了,她又這麼地悲傷……

「好。」

「啊?你說什麼?」黎家穎訝異地抬頭,因為她以為張傑沒聽見。

一抬頭,就是張傑貼近的臉,跟熾熱的深吻。

回到了溫暖的車上,黎家穎卸下了濕漉漉的衣物,首次與一個丈夫以外的人有了魚水之歡,這是奇異的感覺。

「妳好熱。」張傑抱著黎家穎,喃喃低語。

不必張傑來告訴她,黎家穎也知道自己熱得發燙,陌生的侵入讓她意識不清。

「張傑……我……」

「叫我阿傑……」張傑吻住了她。

他們什麼話也不說了,就只是擁抱。

當陽明山的黃昏到來時,周圍已經伸手不見五指,張傑在黑暗的車廂中,眷戀著這個陌生女子的身體及親吻,他不敢想會不會再見到她,因為黎家穎說,她只是需要一個擁抱,在今天。

「我來尋雪,然後我找到了,就該回去了。」黎家穎閉著眼睛,任張傑親吻,緩緩地說。

「我知道。我也要回去的。」張傑知道不該問,但是他還是想知道,「我……可以再見到妳嗎?」

「…………」

「家穎?」

張傑慌張地搖著黎家穎,卻發現她沒有反應,她昏過去了。急忙地替自己跟她穿上衣服,他急速開車下山,去醫院。

身體的熾熱及昏迷不只是因為燃燒的情慾,還有黎家穎不退的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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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家穎以為,與張傑的那段回憶就足以讓她把日子好好過下去,也許在某個層次說來,她在張傑的身上得到了丈夫背叛她的平衡,這就讓她滿足了。

甚至回到家中後,看著古恩翰開始溫柔地為自己做些什麼,黎家穎都沒有感覺了。

張傑給她的平衡,已經取代了丈夫給予的殘酷,或是溫柔,所以她對古恩翰再也無所謂了。

至於張傑……就是一個不再出現的陌生人,她也不該再讓張傑住在她的心裡了。

沒想到現在……事實卻要來證明張傑根本不曾離開過她的心裡,甚至就要用另一種形式侵占她的一輩子。

可悲……讓一個只見過一次,並且不會再出現的男人,留下了種……

黎家穎反覆地想著這些事情,沒有頭緒。

直到古恩翰又準時回到家中後,她才發現自己發呆著這麼久,連晚飯都沒做。

「對不起……我剛從醫院回來,還沒做晚餐……」

「啊?去醫院?幹嘛去醫院?」古恩翰一聽到妻子上醫院去了,緊張地詢問。

「醫生說我……可能懷孕了……」黎家穎說著喜訊,卻慘白著嘴唇想起了張傑的臉。

「真的嗎!欸?可是……『可能懷孕』是什麼意思?」

「就是驗尿還驗不太出來,可能剛受孕,所以還不能很確定……」

說謊,竟然是這麼地簡單。

「那……如果真的有了……就……」古恩翰開心地抱起了妻子轉圈圈,「我要當爸爸了耶!哈哈……」

放下了黎家穎,他用力親吻了黎家穎蒼白的臉,牽起了她的手,拿起車鑰匙。

「有這麼天大的喜事還煮什麼晚餐?走吧!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慶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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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孕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已經八月初了,夏天的孕婦更是格外地難受。

黎家穎慢慢地走在街上,準備再多採購一些物品,婉拒了古恩翰陪伴的好意,因為她只想一個人好好地散步。

一旦發現自己懷孕以後,她常常在路上會特別地注意小孩子,看電視時也格外地喜歡那些關於小孩子或是生產的節目內容。

普遍說來,她懷孕的過程當中算是順利,也還愉快。

撇開她偶爾還是想起張傑就會難過,或是趙文亭鬧到家裡來的事情不說,是還過得去。

因為趙文亭上門來吵鬧不休,黎家穎終於可以確定古恩翰是真的回到她的身邊了,並且狠狠地丟棄了這個年輕貌美的情婦。

她真的很美,並且條件算是很不錯的吧?黎家穎不免想要嘲笑古恩翰是憑什麼耽誤人家的青春,我給你耽誤了還不夠嗎?你……還要去耽誤別人?

但是黎家穎什麼也沒說,甚至在趙文亭大哭大鬧時,她都只是安靜地坐在客廳裡,輕輕地安撫著肚子裡像是受到驚嚇而微微跳動的寶寶。

這都不關她的事情,古恩翰自己要去處理,反正她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只要寶寶健康,她什麼都可以不要,包括婚姻及丈夫。如果古恩翰表現得好,她還可以考慮讓他照顧她們母子一輩子。

反正古恩翰要的,就是孩子吧……正因為她先有了孩子,所以她才能吃定了古恩翰。

看到古恩翰保護妻子的堅定模樣,還有黎家穎那微笑冷眼旁觀的態度,趙文亭傷心欲絕地離去了。這……就是情婦的下場,她怎麼會笨到去相信一個連自己的結髮妻子都會背叛的人?

他當初會背叛妻子,將來……就會背叛自己。就像是現在這樣。

黎家穎並不會對古恩翰的做法特別訝異,相反的,她知道古恩翰遲早會這麼做的,只是孩子提早到來,讓古恩翰也提前了把這不堪的關係斷乾淨。

那又如何呢?古恩翰永遠不會知道,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他卻可能要養著別人的孩子一輩子。

『等孩子生下來了,那一年的冬天我們就去看雪。』古恩翰討好妻子,想要完成她的願望。

『我已經看過了。』

『啊?什麼時候?』

『上次我去陽明山時。』

不太清楚妻子到底是看到了什麼,但是古恩翰也沒有再追問,他認為那可能只是當時發燒的黎家穎陷入了幻境罷了。

黎家穎相信自己的確看過雪了,而且那雪,有著生命力,會飛舞,並且帶著柔柔的觸感……那是她輩子再也不會看到的,最美麗的雪。

中午的太陽實在是太大了,黎家穎有點吃不消,招呼了計程車。

一上車,那一聲「太太您好,要去哪?」讓黎家穎楞了楞。

看來計程車司機也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拉了拉帽子。

「好久不見。」

霎時間,空氣陷入了尷尬,這世界好小啊……,黎家穎酸了鼻子,但是努力不讓淚掉下來。

計程車營業登記證上的名字是「張傑」。

為什麼他會開計程車?學業不繼續了嗎?他還好嗎?他會不會偶爾想起自己?看到自己大著肚子的模樣,他有什麼想法?有想過孩子會是他的嗎?

好多好多的問題,黎家穎卻問不出口,只是哽咽著聲音說︰

「我想去陽明山上,可以看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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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有著默契般地,一路飛馳往山上去的路途中,他們都不說話,只是偶爾在後試鏡裡的目光相對就讓彼此心跳不已。

紅著臉的張傑努力地逼自己不要問太多,還有什麼好問的呢?看看她的肚子……她還是有的孩子……她丈夫的孩子。這已經足以證明自己的存在不過就是電光石火的激情,那麼這幾個月的時間自己又何必傷神?

她想念張傑。這些日子以來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就像是在撫摸著張傑那與她溫存的午後肌膚。是個男孩子喔……張傑,我真想告訴你,但是……我不能。黎家穎已經把自己留在婚姻了,即使感情早就出走了,然而,為了孩子,為了那盟約,她必須手在古恩翰的身邊。

或是說,讓古恩翰繼續守著她,與張傑的孩子。

沿路的風景與冬天時相去甚遠,黎家穎不免擔心這時候會不會看不到當初那讓她療傷的雪花,但是一到目的地後,黎家穎知道自己多慮了。

「來。」張傑還是伸出了手,因為黎家穎是孕婦,更要小心呵護。

牽上了張傑的手,黎家穎想哭,但是她忍住了,只是低著頭,注意腳下的步伐。

看到那風景,黎家穎還是哭了。

這是不按照季節開放的蘆葦群,尤其在夏天,沒有水氣的凝聚後,更是輕盈地擺蕩著。

一陣風過去,就會有朵朵的小雪滿天飛舞。像是八月天裡,降下了雪。

黎家穎濕潤了臉上沾惹了一朵蘆葦花,她伸手取下,又是一陣風來,吹走了它。

她跟張傑之間也是這樣的嗎?短短的相會之後,現實的風又會將他們分開。這是宿命。

「我開計程車是在打工。」張傑主動開口說話,提出了黎家穎的疑慮,「只是沒想到……會遇到妳啊,家穎。妳……應該過得很好吧……」

看到張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肚子,黎家穎下意識地摸摸它,「還過得去,活著就是。」

「別這麼說,活著還不夠,要活得好。」他伸出手,摸摸黎家穎的頭。

張傑雙手的觸感,讓黎家穎一時之間再也壓抑不了她的貪心。

我要……我要他!

「我……孩子其實是……」黎家穎張大了眼睛,表情痛苦地看著張傑。

「嗯……?」張傑楞了楞,然後變了臉色。「我……我的天啊…」

循著張傑的目光,黎家穎看到自己的裙子上有著血跡。破……破水了……?這時候黎家穎才感覺到自己下腹部的劇痛。

張傑一把抱起她,衝向了計程車。

「我送妳去醫院!」

讓張傑抱著的黎家穎,仰頭看見了滿天飛舞的蘆葦花,壯觀的景象……這是……八月雪,此生難得的美景。


&&

古恩翰急急忙忙地衝到醫院,到處詢問。

「對不起!我是黎家穎的丈夫,請問她現在在哪?」

「黎家穎嗎?因為已經破水了,所以早就送到產房囉。」護士指著一個方向,「往那邊去。」

「謝謝!謝謝!」古恩翰連聲感謝,便三步併做一步地衝向產房。

張傑在另一邊看到古恩翰的到來,準備要離去。

「先生,你不等古先生出來嗎?讓他好跟你道謝呀。」

「不了……」張傑笑了笑,離開了醫院。

這樣就好了,可以再見到黎家穎,知道她的丈夫不但讓她有了孩子,並且還是很關心她,這樣就……夠了……。

這……大概就是身為一個女人的幸福了吧?所以他何必要讓自己的衝動去破壞這種平凡的幸福?

此時,在產房裡的黎家穎驚恐地發現生孩子竟然是這麼可怕的事情,她眼淚直流,根本也沒有心思想到張傑的事情了,只是不斷地尖叫,哭泣。

「家穎!家穎!是我!妳還好嗎?」古恩翰已經進入產房,用力地握著黎家穎的手,「我在這裡,不要怕…」

「古先生,妳太太的狀況可能會難產……」醫生提醒著這位新科老爸。

「難產?!」古恩翰一想到電視裡常常出現的問句︰『要大人還是小孩?』就不免急得快要哭出來。

黎家穎也聽到了,「不!我要孩子!」

不管自己能不能活命,也不管這倒底是誰的種,她要孩子!

「我要大人,孩子可以不要……」古恩翰已經哭了,竟然跪了下來,「醫生,我拜託你,不管怎麼樣,要保住我老婆,我不能沒有她!」

他一轉身用力地握住了黎家穎的手,聲聲哀泣,「家穎,孩子以後還可以生,甚至沒有孩子也沒關係,真的沒關係,但是我不能沒有妳!我求妳……我不能沒有妳……我不能……我求求妳……」

即使在巨大的痛苦中,黎家穎還是感受到了古恩翰的心意與無助。

他要我……他要我……原來他不是只要孩子而已……

「啊!」又是一陣痛苦襲來,黎家穎痛得昏了過去。

「啊啊啊~~~她昏過去了,醫生拜託你救救她!」古恩翰扯著醫生的綠色手術服袖子猛力搖晃。

「先生!不要緊張好嗎?只是有點輕微的難產,意思就是生孩子的時間會比較長,母子都會平安的,不要緊張!ok?」

「哈!真的嗎?真的嗎?」古恩翰喜極而泣,「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好……好……」

真是……這些年輕夫妻怎麼都這麼容易緊張啊……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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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的黎家穎依然虛弱,一睜開眼睛就發現古恩翰正在旁削蘋果。

「妳醒了?」古恩翰放下了水果,靠近了妻子,「孩子很健康,妳也很好,不必擔心。」

「真……真的嗎……?」

古恩翰笑著點點頭。

仔細一看,黎家穎發現古恩翰的面容很疲倦,大概是剛剛在產房的緊張讓他沒了氣力吧。

「我……想看看孩子……」

看到孩子的黎家穎只是不停地哭泣,為什麼呢?她身為一個母親的直覺是這麼地準確?

孩子跟自己一樣有著菱形的嘴唇,那眉、鼻子、眼睛卻……

濃濃的眉毛、高挺的鼻子、還有那閉起來卻還是明顯上揚的鳳眼……我的小張傑。

終於,真實地背叛丈夫了……。

「孩子真的好可愛喔……」古恩翰開心地抱著母子倆,激動地顫抖著,「辛苦妳了,親愛的老婆。」

「你……更辛苦,以後會多一個負擔了。」黎家穎首次真心地對丈夫微笑。

「就算是辛苦,也是應該的。」古恩翰親吻了妻子的臉頰。

是啊,應該的。黎家穎在心裡苦笑著。

她再也不怕了,她知道,古恩翰可能不會停止出軌,但是……那都無所謂了,他註定用他的一生親情來償還。

轉頭望著病房窗外的天空,是影像殘留嗎?在張傑的懷裡時,那最後的一眼。

黎家穎彷彿看見了有片片的白色蘆葦花飄散而過。


像是八月天裡降下了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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