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腦袋裡的保險絲被燒斷,
眼前閃過一道毀滅性的光。
手機響起的時候,我看著閃爍的字幕燈光,心裡萬分忐忑。
從老婆家回來後,她已經打了好幾次電話來了,我在猶豫要不要接這個電話。
「喂。」我還是接起電話了,看著自己沒開燈的房間,流進了窗外的水銀燈光。
「是我。」老婆的聲音也跟這夜晚一樣,有點涼,像是風吹過,非常的微弱。
「我知道。」
接下來我不知道該可以說什麼了,我保持沈默,我有很多問題,但是我不知道從何問起。甚至我非常想一頭撞在牆上好把自己撞昏,就什麼都可以不知道了。
我很想聽她的解釋,可是我怕我無力承擔。
「你剛剛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她終於打破沈默。
「因為我想妳真的也累了,不想打擾妳。該讓妳好好休息。」
我知道這一聽就是藉口,這已經不像以前我想回台北時說的藉口,那麼冠冕堂皇、無懈可擊。
她沒有理會我的藉口,語氣還是淡淡的,這樣反而令我毛骨悚然。
「你看到我筆記本裡的照片了嗎?」
那張黑黑的,旁邊打著一堆英文字的照片,與其說是照片,倒不如說是張列印表單。但是,它卻真的是照片。
而且我還看的懂那是什麼東西。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努力的在我腦子進行從一奔出她的家門口就持續到現在的動
作。我在說服我自己。說服。
我想說服自己那個日期,對我來說是合乎邏輯的。我想說服我自己,她的虛弱真
的只是因為太累。
「雲鶴,你看到了對不對?」
她必定知道我看見了,因為我沒有把筆記本擺回去在書架上,這已經夠明顯了。
「對,我看見了。」我嘗試說出這幾個字。
「那你沒有問題要問我嗎?」
問題?我問題很多!但是面對這樣一個語氣絲毫不關己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我最親密的人,我要怎麼問?
要我問什麼?她是希望我可以問什麼?還是就要我馬上哭給她聽?
問她那張照片是不是開玩笑的?是別人的嗎?不是妳的吧?還是要我問那日子有沒有算錯?
還是我乾脆就問,那個小孩的爸爸是誰?
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妳知道我會想問什麼的,那麼何不選擇妳自己來告訴我?」我摒住濁重的呼吸,「為什麼要我自己來問?」
她又噤聲了幾秒鐘,似乎是在思考著。
「那麼,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嗎?如果照你這樣說,我應該也不必問你太多我想知道『為什麼』的事情,因為你應該都會自己先告訴我。」她以緩慢的步調,絲毫不紊亂的說完。
我呆了呆,我有什麼要告訴她的?我「應該」要告訴她的?
突然的我像是保險絲被燒斷,閃過一道毀滅性的光。
白逸淳的事情?
「如果你告訴我關於那個姓白的女人的事情,我就告訴你你想知道的『為什麼』。」
她平靜如常的語氣,像是談著別人的事情。她的態度沒有強烈的變化,卻更令我感到驚恐。
為什麼她會知道?為什麼?
我仔細的回想,這當中有什麼怪異的地方讓她察覺到端倪,但是盧仔不會出賣我,莊涵如也不會,重點是他們都沒有見到老婆過,更別說是白逸淳了。
不對!白逸淳見過老婆,而且是兩次,一次是老婆第一次來找我的那天中午,一天是白逸淳自己告訴我的,她看到老婆出來買午餐。
不會吧?而且她那時候根本就還態度未明,而且再笨的女人也不會白癡到去招
惹麻煩上身。
「你在想我為什麼會提起這個姓白的女人嗎?」
「她只是我的學姐。」我仍然試圖解釋。
「雲鶴,你跟我在一起這麼久,不會不知道我第六感很準確。」她很快的反駁我的話。
「你房間門上的照片拿下來了,我第一次還有看到,第二次就沒看見了。」
老婆的照片!我想起來了,因為知道莊涵如要帶白逸淳來我房間喝酒的那晚,我拿下了照片。天,老婆的觀察力跟白逸淳一樣強,還是說,女人的觀察力都一樣可怕?
「你還記得你買滿天星回來的那天嗎?」她的聲音開始變的更小了,「你沒有買過花給我,那天我雖然很高興,但是我一想到你這半年多來的異常,這樣的行為反而讓我更加的懷疑。」
「那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不是做惡夢吧…我猜。」她的聲音開始哽咽,「你在叫著逸淳學姐這幾個字。」
我沒想到自己還是真的說出夢話了,而且老婆隨後就找機會在通訊錄裡找到我喊著的那個名字是誰。全系只有她一個人姓白,實在太容易被發現了。
她完全不動聲色,我無話可說,卻又想辯解什麼,無謂的辯解。
「我跟她沒什麼,真的,我們什麼都沒做。」
什麼都沒做,我只是抱了她、吻了她…說我喜歡她。這他媽的已經不是「什麼都
沒做」了。我很清楚自己在說謊。
「算了,你不要再解釋了,總之我已經有答案了。」她突然輕聲笑了,「你看,到頭來,還是要我自己來告訴你真相,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應該』要告訴我的事情。」
「老婆…」我已經被滿滿的愧疚塞住喉嚨跟腦袋。
我知道,在這當頭,不管我是不是已經肉體出軌了,都已經難以挽回,她不會再
相信我了。
我跟另一個令我心動的女人近水樓台,說我沒上了白逸淳,沒有人會相信吧?更何況是鞭長莫及的老婆?
「不要叫我老婆…」她低聲的說,「我也沒資格當你老婆了。」
她這句話重重的給我一擊。沒資格?突然我想起那張黑黑的照片,說不出話來。
「今天早上我去過醫院,」她字字清晰的傳入我的耳朵裡,像是好幾把刀插在我心窩上,讓我完全沒機會自己編寫好劇本去騙我自己這些都是假的。
「妳今天不是有上班?」我記得我是中午去接她早退的。
「請了早上的假,做了處理,然後我回到公司等你。」
我不敢問「那是我的嗎?」這種該死的話,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我都不可以這樣問。雖然我已經可以猜出,那絕對不是我的.....
「你有看到懷孕天數吧,在你回來的前兩天去驗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的心撕成兩半。我的確看到天數了,而且我的健康教育不曾不及格過,我懂那是什麼意思。
是的,那黑色照片當中,她子宮裡的那個小白點,不是我的孩子。
長久以來,我在自己心裡畫的藍圖是,有個光線充足的房間,舒適的環境,屋子裡都是奶香味,而我站在嬰兒房,看著老婆為我們的孩子換尿布。
但是這個藍圖,一步步的在被撕毀,而且一開始動手的是我。然而全部整張撕毀的,我怎樣也沒想到會是老婆。
而現在我身陷在自己黑暗的房間,企圖防止自己放聲大哭。
「雲鶴…我很想對你說抱歉,可是,這已經不夠了。」老婆的聲音已經開始沙啞,每一個吐出來字都像是利刃在掏挖我的心臟。
我無法生氣,因為我太明白是我逼她變成這樣。因為我的冷淡、漠不關心,讓別人有機可乘。我的心不也被侵入了?
不,我不是被侵入,而是自發性的靠近危險,對親密及浪漫貪婪著,我是這樣的自私啊。
卻沒想到賠上了太多東西。
「妳不要說抱歉,是我引起的。」我清清喉嚨,扯著我的褲子,想辦法的讓她好過。只是這一切都太晚了。
「沒有什麼是誰引起的,只能說,我也從沒有對你清楚表達我想要的東西,也以為你不需要,而很巧的,我們都在另一個人身上找到,我們晚了七年多才發現。」
這代價太大了,我無法接受!我怎麼能接受!
我聽著她故做堅強的聲音,真想拿把刀割破自己的喉嚨,真希望我根本就沒有考上大學,不要有什麼拿高學歷的愚蠢想法,那麼我可以留下我的藍圖,老婆也不會受到這樣的傷害。
我竟然是這麼自私的人。
「老婆,妳聽我說,」我的聲音已經在發抖了,「我馬上休學,我不念了,我們
馬上結婚!」
「雲鶴,你聽不懂嗎?已經太晚了。」她的聲音拔高了些,「我們已經回不到那時候了,我的身體已經不是你當初認識的那個女人,它已經為另外一個男人所佔有、破壞了,我已經失去我應該跟你有的第一個孩子。」她開始哭了,第一次,我聽見她幾乎要喪失理智的哭聲。
「這是我造成的,老婆,我該負起責任!以後我們可以再生屬於我們兩個的孩子,忘了這件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哭叫著。事後回想起來,如果身邊有一把槍,我一定馬上往我的混蛋腦袋開去,毫不考慮的。
「你對我不能只有責任!因為責任而結合的婚姻是不可能完整的!更何況我們之間已經殘缺了。」她努力的穩住音調。「不提孩子、不談你的白學姐,我承認我已經確定無法跟你生活了…你懂嗎、你懂嗎…我已經做不到了…」
原來她一直的想上台北找我,也是要確定感覺、確定她自己還愛不愛我、或是我還愛不愛她,結果我不給她機會,讓她陷入了跟我一樣的無助裡。
我又想哭又想笑,哭命運的大開玩笑,笑我自己的不知好歹。在同時間我們兩個都面臨了一樣的困境,我卻很齷齪的選擇逃避。相對的推開了想求助的她。
「是因為孩子的爸爸嗎?」我簡直是要虛脫了。
她吸了吸鼻子,完全走樣的聲音跟語氣,都告訴我,那個男人完全的掌握住她的心。
「他希望我留下孩子,但是我不願意,因為我有吃藥,沒想到沒有用,所以不能
留,孩子會不健康…」
她頓了頓,繼續說下去。「是的,如果不是因為藥物,我會生下來…」
明顯不過了,她確定是不要我了,不管她要不要那男人,有沒有孩子,她都不會要我了。她的語氣裡完全沒有對那個男人的埋怨。
我是徹底的輸家,輸掉了我原本可以把握的感情,因為我先輸掉了那個對自己從
一而終的自信,所以我就失去了原本應該可以是我的孩子,跟絕對死心塌地的好
老婆。
沒有資格憤怒跟怨懟。我沒有資格。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夏天,這個要把我整個人撕成碎片的夏天。
當我終於渾渾噩噩的逃回台北,我一定要逃!逃避家人質問我不正常行為的關愛,逃避台中的所有景物,逃避這一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除了逃避,還是只能逃避。
手機應該是累積很多通留言,因為家裡的電話我一概不接,知道號碼的人都會打我的手機。這當中該會有莊涵如那小兩口,或是白逸淳。
如果我沒良心些、更無恥點,我應該手舞足蹈的,因為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跟白逸淳在一起了,可是我卻已經無心去思考到我跟白逸淳的將來性了。
我失了魂似的在火車上發著呆,在台北市區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閒晃,活像是失業很久的流浪漢,我突然不知道我該回到哪裡去,回到學校只會讓我無法呼吸,我是在這風光明媚的地方種下禍根的啊。
但在沒得選擇下我還是回到學校山上,拔掉電話線手機關機,躲了好幾天,直到我想起來哪一天該去打工的地方上班了。
我想公司裡的同事大概都當我是怪物吧,我不太說話,也不太笑,做完事情就閃
了,活像是個遊魂不曾存在過。
我倒真希望我從來都不曾出現在台北過,甚至從未降生在這個世界。
除了工作的時間以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開學日還很久,大家還沒回到學校,我找不到人陪我喝悶酒,其實,我也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狼狽。
暑假過了一大半,幾乎每天晚上都有酒在我的手上,煙,越抽越兇。
但是躲在房間是沒有用的,因為有人就是直接跑到我的房間用力敲我的門。
「我知道你在,給我開門!」沒想到白逸淳神通廣大到大老遠從老家飆回學校來上,就是一定要找到我。
「妳怎麼不回去過暑假?」我沒有開門,只是隔著門板反問,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這樣子。
「你先開門!」她氣急敗壞,「你完全失去聯絡,你家人說你回台北了,我只好直接殺過來啦!你開門。」
我堅持不開門,她的存在跟出現會讓我結結實實的被那些內疚徹底擊潰。
「你不開門我就坐在這裡。」幸好暑假沒什麼人,樓友沒幾個在的,不然看到一個女人坐在我房間門口,鐵定事情鬧大。
我讓她坐在外面幾分鐘,還是投降,開了門了。
她一看到我,呆了好一晌,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她不可置信的張大眼睛打量著我全身上下。
我就知道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頭髮凌亂,鬍子兩三天沒刮了,我這樣邋遢的要命還是照樣每天上班,大概是沒幾個人敢跟我說話吧,所以自然公司裡也沒有人敢提醒我有多糟糕、多可怕。
我搖搖頭,拿起手上的啤酒繼續喝,白逸淳一把搶下。
「給我。」我伸出手,連聲音都沒什麼表情。
「你不能喝了,再喝就酒精中毒了。」她一把就丟進垃圾桶。
我承認我真的有點醉,事實上不喝醉我無法入睡,今天也不例外。我馬上撿起垃圾桶裡的易開罐啤酒,繼續倒進嘴裡。
然後生平第一次,我被一個女人甩耳光。
白逸淳的力道真大,打得我是暈頭轉向。
她怒聲大吼:「這樣你都喝?喝啊!再喝啊!」她抓起啤酒往我臉上倒:「喝死你
好了!媽的!沒用的東西!喝死你!」
因為冰涼的啤酒在臉上,我稍微的清醒一點。我沒看過她如此的火大過。而現在
的我如果連盧仔都看到,就不是打耳光這麼簡單了。
臉頰上火辣的感覺跟冰啤酒撞在一起,刺激了我的知覺,像是點燃了我悲傷的引信,讓我開始放聲大哭。
自從跟老婆講了那一晚的電話後,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那巨大的悲傷反而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哭。
「我是很想喝死算了,我真的很想!」白逸淳被我突如其來的哭聲嚇得愣住,完全來不及反應,「我活著幹什麼呢?我是個混蛋、叛徒、劊子手!」
我開始用力刮自己的耳光,一下又一下,痛死我最好。
「別打了!」白逸淳一把抓住我的雙手,睜大著驚異的眼睛看著我,也顧不得我滿臉的啤酒濕黏黏,摟住我在她的懷裡。
「不要打了,你不想說沒關係,沒關係。那就什麼都不要說。」她粗魯地抹著我的頭髮,像是在摸小狗,「想喝酒嗎?我陪你喝!」
她隨後放開我,打開另一罐啤酒,用力的灌著自己。
我在迷迷糊糊中,看見了白逸淳似乎是流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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