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3月6日 星期四

《短篇集 八月雪》麻美的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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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美死了。正確的來說應該是,麻美自殺了。

  沒有遺書,也沒有親友事先被暗示性或是明白地告知,麻美就這樣從她租賃的花園大廈頂樓跳下。為什麼選在那裡?原因大概是因為麻美的房東在窗戶上都裝了鐵窗,而那些鐵窗都曾經被試圖破壞,也許是類似老虎鉗那樣的東西吧,或是垃圾桶裡那隻破爛的剪刀也可能是工具之一。總之麻美破壞鐵窗的行動失敗了,所以她選擇爬上頂樓。

  不過好像是沒有什麼差別,不管麻美從十樓的房間窗戶或是從頂樓的十五樓跳下,結果都是一樣的。

  結果就是已經看不出那是誰的軀體,散落一地的血水、肉末鋪滿在花園大廈的中庭裡,白白稠稠的腦漿裡則是充滿了許多麻美自殺的未知因子。

  「為什麼啊…」香理楞楞地站在白布前,不是說好等她下班後要一起到小酒館談談天嗎?怎麼她依約到來,看到的只是一灘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麻美的肉泥。

  當麻美的父母從老家趕到現場時,香理已經不知道發呆多久了,警察也對香理的悶不吭聲感到不耐煩。

  「小姐,我可以理解妳的震驚,但是妳該配合調查啊。」

  配合?香理不知道可以說什麼,因為她根本就不知道麻美最近發生什麼大事。她只知道,麻美自殺了,這也表示她上禮拜剛借給麻美的三十萬看來是要不回來了。

  一陣嚎啕的哭聲讓香理醒了醒,那是麻美的父母,想來也是不知道麻美為什麼要幹這種傻事吧?

  要死人債是不舒服的事情,香理決定先忘了這回事,目前先幫忙麻美父母處理後事才是好朋友該做的事情。


  不過看來「處理後事」並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首先,那煩死人的筆錄還是要作,麻美的父母有點受不了悲傷之餘還要去面對一堆手續,除了筆錄、喪葬的事宜,最惱人的還有麻美那已經亂得不像話的房屋,退租時,房東的嘴巴不斷地細碎抱怨麻美積欠了兩個月的房租跟水電費。

  還有抽屜裡那成疊的帳單。


  村雄在喪女心痛之餘,本來想認了,就繳了這些帳單吧,算是為自己女兒最後能做的一點微薄瑣事。對村雄夫妻倆來說,自己的女兒向來就跟走失了沒兩樣,只有在過年節慶時才可能撿回來幾天的天倫樂,或者是麻美如果窮到不行了,大概還會想到有個「家」吧。

  不過麻美從來就不曾跟家裡討論過她的財務問題。

  「唉唷,那種事,我自己可以解決的。」

  她總是一派輕鬆地回家大嚼美食,一邊拍著胸口,像是一切都很順利的樣子。

  等到村雄仔細看了看這一堆帳單才發現事情不太對勁。

  「妳知道這些錢她是怎麼花掉的嗎?」

  在香理到家中時,村雄拿出帳單詢問。

  「銀行那邊說,麻美已經積欠了好幾個月的利息。」他不懂麻美是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業,怎麼會窮到連一個月一兩千元的利息錢都付不出來。還不只一家銀行。

  香理更是一頭霧水,她跟麻美雖然是好友,但是她從未過問麻美太多私事,不管是男人或是金錢。至於麻美跟自己借錢的事情…事到如今,最好還是坦白吧。

  「其實我也才剛借給麻美三十萬啊。」香理吞吞口水,看著麻美的爸爸臉色開始發青,「她說是要做生意用的,其他的我並不了解。」

  香理也是省吃撿用攢下了百來萬,三十萬…雖然在香理的底限內,但也不是小數目,要不是那一紙借據,香理還真不敢隨便借出去。

  那張借據有著麻美草草的簽名,約定好了將來每個月還給香理一萬元加上五百元的利息。坦白說哪…香理也真是狠,五百元的利息讓村雄看傻了眼。

  看來問香理也問不出什麼吧,村雄放棄了,只是訕訕地簽了三十萬的支票給了香理,撕了借據。

  這些年麻美究竟在過著怎樣的日子?村雄細細回想麻美回到家裡的每個片段,與妻子美江討論了好些天,也試著從麻美的私人物品裡找出蛛絲馬跡,就是不知道麻美到底是怎麼回事。

  弔詭的是,麻美雖然好像是很窮而且負債很嚴重,她的手機費用倒是不曾遲繳過,那些最多只重複三次的號碼讓村雄更加迷惑。

  失業了兩個月的麻美哪來這麼多電話可以接?更怪的是,麻美的電話費用幾乎都是來自於撥打給一個號碼。

  看來是麻美很熟稔的人吧,一天可以高達二十多通的紀錄讓村雄下了這樣的判斷。也許麻美的死,號碼的主人會知道一些原因吧,如果可以的話,甚至包括麻美的債務原因。

  村雄撥打了那個號碼,卻只是得到空號的回應。

  到銀行繳清了那些債務,村雄只感到萬分的惆悵,對於那將近一百萬的積欠款項,他並不心疼,養一個女兒何只這個價碼?但是這一百萬背後卻可能是麻美自殺的原因。悲哀地是,他付了錢,卻對真相還是一無所知。

  天性樂觀的麻美不會為了這一筆錢去選擇這條路,就算是失業或是失戀,他也不曾看麻美腫著眼睛回家過。麻美的獨立讓村雄夫婦不太擔心她的生活,反正如果麻美過不下去了,老家的門永遠都為她而開。

  村雄了解自己的女兒,卻又好像不是那麼了解吧…起碼對於她為什麼要死這回事是完全地沒了主意。

  麻美有男人嗎?村雄發現在麻美的遺物裡完全看不到她單身與否的所有證據,不管是牙刷或是毛巾什麼的,都只有一副,倒是有不少的旅館發票讓村雄狐疑半天。

  麻美幾乎天天上旅館?而且還簡單地寫上了符號。那是各種奇怪的符號,有星形、或是哭臉、或是大拇指…有幾張則是畫著愛心的形狀。

  村雄開始翻看麻美仔細收好的發票,除了大量的菸酒花費、旅館費用之外,他發現寶貝女兒幾乎是沒有什麼其他的消費了。

  這樣的麻美照理說不該這麼窮困,而且那龐大的借款一定會有個理由被消耗,但是麻美的衣服還是那幾套、也沒有什麼新增加的家具、如果抽煙喝酒或是上旅館可以花掉近百萬也實在太驚人了。

  為什麼這麼多負債?為什麼幾乎天天上旅館?為什麼麻美常常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那是誰?

  村雄想破頭就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也才真正的了解到自己其實根本就不了解麻美在過怎樣的日子。

  一切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她只要會找時間回家、還能活著抱怨工作有多麼的不好找、甚至在電話裡對自己的母親發出剛睡醒的不耐煩,村雄就以為這樣的麻美照理說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只不過是那些問題他沒看見而已,卻已經早一步逼麻美跳樓了。

  看著電視上關於一些女孩援助交際的新聞,村雄有時候也會懷疑麻美是不是在幹這檔事?那些旅館跟電話往來的紀錄就是為了「做生意」而出現的嗎?

  但是麻美已經不在了,村雄也不打算繼續撥打這些麻美的通勤紀錄上一接起電話卻一問三不知的號碼。


  「妳想我們該不該繼續追究下去?」躺在床上,村雄問著美江。

  「追究出個結果麻美就會復活嗎?」

  美江翻個身面對自己的丈夫,她哭不出眼淚的眼睛緩緩地上下轉動。這幾個月來他們已經接到太多陸續追討的帳單,甚至地下錢莊的吸血鬼終於是出現了。前前後後他們為麻美償還了近三百萬的債務,卻是連一個麻美自殺的原因都買不到。

  原因?很重要嗎?

  村雄閉上了眼睛,回想起了麻美從小到大那不想讓人擔心的個性,這也許是她不想留下遺書或是蛛絲馬跡的動機之一吧。她總是有辦法銷毀所有的證據,讓她身邊的人找不到她為什麼要做某件事情的原因。她從懂事開始就是如此了。到死…也是如此。

  說不定,麻美早就決定要死了吧,那時間點可以拉長到她失業以前也說不一定哪,那時候她就開始耍賴不付任何的帳單了,反正要死了嘛,這些債務跟自己就再也無關了。

  真是…麻美到那時候還是這麼的任性啊,沒搞清楚狀況就隨隨便便地跳下來,留一堆爛攤子。

  算了,就當作是撫平傷痛的方法吧,換個角度想想,也許麻美是體貼的,反正這幾百萬對村雄來說是小錢,倒是手續就可以讓自己的老爸忙上大半天,煩個要死,哪還有多餘的時間傷心難過?

  的確,蠻有用的,那些接踵而來的債務讓村雄沒時間悲傷難過。

  就當作妳體貼我吧,壞孩子。


  村雄昏昏沉沉地睡去,恍惚中似乎看見了麻美那頑皮的笑臉在眨著眼睛笑著說話。


  唉呀,還是被老爸發現了,嘻嘻。真是對不起啊。


  輕輕一個轉身,麻美揮揮手,消失了。


  再也不要追究麻美為什麼要自殺的原因了,到此為止吧。村雄下了決定,準備一覺到天明。


END

《短篇集 八月雪》貓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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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不太舒服。可是我想你並沒有發現吧。


背對著你坐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那散落一地的毛髮你也只是默默撿拾。

偶爾,我會知道你正在偷偷看著我,但是我就是沒有轉過身來用我的綠色眼睛看著你。

但是我就是知道,你在看我。也看著我背上一塊光禿的皮膚。


跟你在一起快要兩年的光陰,最近我特別的想要與你更親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呢?而你一如往常,只是叼根煙,拍拍我的頭,看著我閉上眼睛準備享受了,卻又繼續把手擺回鍵盤上。


早就知道你是一個冷血的人,而我也不過是個跟你一樣冷血的寵物。

「看看妳的綠色眼睛,又圓又大唷。」第一次見面時,你誇獎我的綠眼睛、純白長毛、跟我看似幽雅的姿態。

然後開始添購許多你自以為我會喜歡的東西。


如果我能夠告訴你我不喜歡的話該有多好?可惜我不能,所以你開始責怪我的不識好歹。你責怪我,卻沒問問我最想要什麼。

問題是,你不知道該怎麼問,我也不懂得該如何讓你明白。


我病了很久了,我自己大概知道,自然而然的,我會越來越沈默,我什麼也不想吃,水也不太喝,你也將會發現到,我便溺的次數越來越少。

大多時間,我就是昏睡著。

而有一些你看不見的時間,我也想做一些獨處的事情。


比如,看電視。


當你不在家時我會按下遙控器的開關,讓那些人世上的悲歡離合映照在我的綠色眼睛中。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為我太常偷偷看你的電視,還是這樣悲哀的劇情看太多,你開始對朋友抱怨我的眼屎怎麼清也清不完。

你抱怨之餘卻沒發現,當你每次回到家,打開電視,都是你幾乎不看的頻道先出現。你還是不假思索的轉回你要看的新聞,忽視了我故意留下的證據。


那天下午有著雷雨,屋子稍微的停了一下電,我想像起如果你在家的話,將會怎樣的對著電腦咒罵。那當頭的你,應該也是在辦公室做一樣的事情吧。

復電的時候,我看見自動打開的電視正在放著你常看的動物頻道,我看見了許許多多的貓,著實嚇了一跳。

但隨即我就感到悲傷。


那些美國的貓咪們,有著很自由的平台可以漫步,它們自在的撲殺小鳥、跟其他更小的、瘦弱的動物。

甚至傷害主人。

有一剎那,我的嫉妒心高漲,我在旁邊的小鏡子裡看電自己變成黃色的眼睛,黑暗中依靠電視光芒的,我的瞳孔,像是彈珠一樣大。


我的背更癢了,我弓起身體用力抓著。然後看著白色的毛髮落在你的深色床單上。

我也只能嫉妒,其他的無能為力,咬著餅乾,我感到我短短數年的生命不如那些被美國貓咪們虐殺的動物。

我連被獵殺的自由都沒有。

再不用多久,我血液裡的因子就要殺了我了,我知道。那些病毒並不如醫生對你說的那樣簡單。每天,我都可以感覺到它們群聚起來,要從我被上那塊光禿的肌膚裡,提領我的生命力。


其實想出去窩在一個地方,就這樣靜悄悄的離開你。

上次你在看Discovery時,我也知道了關於狗的習性。原來牠們是這樣貼心的寵物?用消失來造就主人的方便。

我也想消失,但是你總是小心的關上門,我無機可趁。

是的,就如之前所說的,我連被獵殺的權利也被你剝奪。


我不是狗,我也認為我應該比狗聰明許多,我不只看的懂電視,我更清楚你每次帶回家的那些女人在跟你幹什麼。

你卻認為我的不友善只是因為她們陌生。


永遠沒有人會懂得關於一個寵物的原始嫉妒。

越是聰明的,就會越冷漠。


所以我並不那麼貼心,我不像我的毛髮跟綠眼睛那樣討你歡喜。只是因為我太聰明,超過動物該有的愚蠢本分,我真的做不來追著尾巴跑這種蠢事。

裝笨、跟真的很笨的寵物何其多,但是聰明如我卻希罕少見。


起碼我懂得裝可愛很肉麻、磨蹭著你的小腿要飯吃是很沒尊嚴的。


這是我老是如此消瘦的原因之一,我奉獻我的肉體與青春,耗在你的斗室裡,怎麼還要我乞求你賞口飯吃?該是你來拜託我吃飯、拜託我去看醫生、拜託我乖乖洗澡。

因為你能對我奉獻跟回饋的,就是你的荷包。

而每當你為我倒餅乾時,我總是在想:難道我的用處就是消耗你的荷包嗎?


這樣一個虛弱多病的寵物,萎靡無力的看著你,我的眼睛會越來越綠,只是因為我看見撒旦的身影,越來越清楚。而你只會說,「啊。眼睛越來越漂亮囉。」

然後你依然不會注意到我越來越稀疏的毛髮,依然默默地撿拾我繼續掉落的餘光。


死亡所反映出來的美麗顏色,也許會是我送給你,我親愛的主人,最後的禮物。


而我已經預料到,這時節即將發生在你今天踏進家門的那一刻。我會整理好自己剩餘的毛髮、開著電視,用你愛著的美麗綠色眼睛迎接你。


我也已經預料到,直到我閉上綠色眼睛,你還是不會知道一些事情。


除了對你深深的無語埋怨外,還有我冷漠卻愛著你的心。



END

《短篇集 八月雪》來打個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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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什麼太陽。
風裡有一股水味,衝進我的腦門、在記憶裡浮起,隨後凝聚成灰白色的雲。


《短篇集 八月雪》失約的麻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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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光線自鋁窗進入,暖暖的照在Ken的背上時,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剛
過七分。

  洗臉刷牙的過程裡,不小心太過用力壓裂了洗手台,那歪曲、卻仍緊
貼的裂縫,讓他想起來今天是搬進公寓的第十個情人節。

  也是麻亞離開他後的第四個情人節。


  『情人節快樂,Ken。』電子郵件信箱裡有著一大早送來的賀卡,『
我希望跟你一起過節…在我們的家。麻亞。』


  推開窗戶,他向下張望,十一樓底下的車流與人影像是棋盤上的黑白
子,還在冬季裡流動的煙霧穿梭在暖陽的縫隙中,閃閃發光。他突然的想
起了麻亞白亮亮的牙齒。

  他決定先出去找飯吃,吃飽了,也許先去找間網咖打打電動,時間到
了再回去赴約。不管麻亞是不是又會失約,他還是會到。


  十七歲的他與麻亞走過了最辛苦的大考時代,而當十八歲的榜單上有
著兩人的准考證號碼跟未來,跳躍著的阿拉伯數字便代表著他們充滿金錢
符號的憧憬。蟬聲鳴鳴裡,帶著牙套的十八歲麻亞用稍嫌氣味濃重的口氣
當街吻了他。

  「Ken,住在一起吧。」她的笑帶著夏日裡的炎炎銀光:「如果你不
嫌棄我不會作家事。」


  一個月後,彷彿是新婚般的,Ken抱著體重宛如孩童的麻亞進入了新
公寓的大門。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要永遠住在這裡喔。夜裡的十八歲麻亞剛剛成熟
的身體緊貼在他的胸膛前喘息,放眼看著月光潑灑的週遭,滿足的說著。
床單上的點點鮮紅是她相守的約定。

  是啊,我們的家,現在是,以後也會是。Ken用點點的吻做下了承諾。


  大學生活裡,兩人開始努力的讓存款簿的數目增加,對家人隱瞞了同
居的事實,直到他們在一年後提領了所有的現金付給房東當作頭期款,在
家人無言點頭下,實現了『家』的真實約定。

  咬著牙,打工、唸書、準備畢業,一間中古的小公寓總是一個值得拼
命的理由,麻亞在出版社當編輯工讀生的日子裡,Ken總是要守著他自打工
的餐廳帶回的宵夜等待晚歸的她。

  「可以不要這麼拼命的。」夜深人靜他擁抱著越來越孱弱的麻亞心疼
的建議。「我的收入已經足以支付貸款。」

  麻亞只是笑笑,「這也是我的家啊。」給他一個吻,便疲憊地沉沉睡
去。

  當Ken到金門當兵的冗長歲月中,最牽掛的也是麻亞跟他們共有的家。

  望著夜半時分沒有邊際的黑色海岸線,崗哨裡的心忐忑不安。他最近
常常找不到麻亞。最近麻亞常常失約,在應該打電話的時間常常的讓他空
等待。出版社總編的工作太忙碌了吧,畢業後的麻亞更是連睡眠的時間都
少的可憐。

  又也許…『兵變』這回事太過稀鬆平常了,而他不能夠太奢望自己不
是一般人。

  尤其當麻亞拿下牙套後,那纖弱、萬種的風情更是光彩奪目。麻亞潔
白整齊的牙齒卻讓Ken的生命步入了一場又一場混亂的戰爭。關於猜忌跟
不安。

  當兵的微薄收入他依然寄給麻亞,對於他們的家,Ken還是盡了一點
心力,即使熱忱已經鞭打著他的決心很久。

  說好了,這是他們的家,即使將來無法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他悲觀的
想著。十八歲的那場約定也許不能延續到二十八歲、三十八歲……甚至是
八十八歲。

  直到他退伍後,仍舊抱著這樣的想法與麻亞生活在他們的家。



  現在,二十八歲的Ken等著二十八歲的麻亞約好的時間到來,在情人
節。

  他可以失約的,那失約的姿態他已經在麻亞身上看過太多次,理由千
百種,不過都是為了掩飾是一個真正的原因。

  直到四年前,麻亞以一種絕對消失的姿態離開了公寓。那是情人節的
一場浩劫。
                                                                              
  『我會回來的,明年的情人節。』簡單的紙條像是炸彈,落在他下了
班想要欣喜過節的心底。


  網咖裡轟隆隆的機關槍掃射著他的心臟與愛情,直到夜幕低垂,他依
然還無決定他要用何種姿態失約。他卻狠不下心。


  他是恨著麻亞的,對於這十年來的光陰。自十八歲起一起編築的家已
經殘破不堪,不是因為麻亞的離去,而是麻亞的默不吭聲。

  如果依賴代表著愛情的輪廓,Ken便是怎麼抓也抓不到麻亞的愛情。

  他是恨著麻亞的。因為麻亞的不夠依賴。


  每年的情人節麻亞都失約,當然也會包括今年吧。Ken想過要換了電
子信箱,卻不忍心。於是一年又一年,麻亞越來越淡然的賀卡總是準時出
現在他的信箱裡,提醒他麻亞還存在這件事情。

                                                                           
  但是Ken很明白,麻亞不會出現的。就如同過去四年每個情人節。將
來每一年也許還是會收到情人節賀卡,但是她絕對都會失約。
  家,卻還是他跟麻亞共有的,他不曾讓任何一個女人進入他們的家,
更不會讓她們佔據麻亞雙人床上右手邊的位置。


  這是我們的家唷。

  這句承諾不管是十八歲、二十八歲、或是三十八歲……甚至是八十八
歲,都不會改變。

  麻亞可以失約,她總是有她的理由,那麼起碼他要遵守約定。


  他站起身來到櫃檯付了賬,還是買了個蛋糕,帶了一束花。


  「我回來了。」

  打開門,Ken站在門口望著落地窗前飄動的窗簾,昏黃的落日餘暈給
他麻亞再次失約的訊息。
                                                                           
  也許麻亞又弄丟了鑰匙,進不來。他盤算著再打一隻給她吧,只是,
該送到哪裡去?

  他打開電腦,審視著這四年來麻亞寄給他的每一張電子賀卡,都是從
美國發出。

  『我親愛的Ken,生日快樂,有沒有我們的家裡切蛋糕啊…?』

  『我最愛的Ken,新年快樂,我有沒有紅包啊…等我回去拿喔…』

  『Ken…我現在覺得有點不太舒服,但是還是希望你不要太擔心我。
耶誕快樂唷…』

  『Ken,想跟你一起窩在家裡過紀念日,很想念你…』


  各種節慶、紀念日,麻亞都想好了,預設好了時間,讓系統這無遠弗
屆的威力一次次的提醒Ken,麻亞曾經存在過在他的生命裡。

  殘酷的麻亞。
                                                                       
  又放了他鴿子。

  Ken不記得他們曾經說過分手的話,連麻亞受了幾年的折磨,終於在
美國的癌症病房過世時,還喃喃的說著要回到他們的家。


  麻亞是屬於這裡的,他也是,並且他殷殷等待,麻亞卻一再的失約。

  麻亞用生前最後一點力氣發完了所有未來日子裡該給他的賀卡,時間
一到,預設發出的郵件會準時提醒著Ken,這家裡總會有她的影子。

  麻亞自十八歲起就決定不離開這裡了。


  而Ken遵守著十八歲那個夜裡的約定,這輩子生命裡只會有她一個女
人,而這裡永遠是他們的家。


  在麻亞的照片前插上新鮮的花束,一個人吃完蛋糕後,Ken躺上了雙
人床,拍拍右手邊的空位。
                                                                    
  『情人節快樂,麻亞。』


  Ken在他與麻亞永遠的家裡,守著十八歲時的約定,沉沉的睡去。




        END……

《短篇集 八月雪》給我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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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一早他突然的驚醒,東摸西摸,找尋著什麼。

時間是早上六點半。


  「你在找什麼啊....

  他的女人撥撥散亂的長髮,風情萬種的包裹在蠶絲被裡,撐起一隻手支著頭,因為冷氣的關係,白白的手臂上浮起一些疙瘩。

  男人依舊緊張的開始在這星期三的早晨冒著汗,翻開每個抽屜。


  「我的....我的名字呢?」他嘴唇發青,抖著尚未開嗓的音,手指胡亂的翻動家裡的每個角落。

  「什麼?」女人百無聊賴的又躺回枕頭上,「你忘記你的名字....這小事嘛....

  「什麼這是小事?!」男人大吼一聲,卻沒有讓女人睜開剛剛又閉上的眼睛。他衝上前抓住女人冷冷的手臂。

  「我名字不見了!妳到底知不知道這多嚴重?!」

  女人受到驚嚇,眼睛睜得圓大。


  「ㄟ!你一大早爬起來翻箱倒櫃,就是為了找你的名字,淨做些怪事,現在還來吼我喔?你腦子燒壞了啊?」

  女人氣呼呼的坐起身來,甩開男人還在發抖的手,披上床下薄薄的睡衣。

  「早上起來短暫失憶症啦你!忘記不會問我喔!?」

  女人瞟了他一眼,跳下床,走向浴室。


  男人像是剛剛才突然睡醒。

  「對喔....」他急急的跟著女人身後到了浴室,貼在門邊。

  「嗯....Sandy.....別生氣了....

  「不錯嘛,你倒是沒忘記我是誰喔。」女人冷冷的刷著牙,咕嚕咕嚕的嘲諷他。

  男人的眉頭依然沒鬆開,支吾一陣。

  「我是認真的問妳........叫什麼名字?」


  女人轉過頭來看他一眼,像是看到卡通怪物史瑞克一樣的讓她想發笑。她胡亂的刷完牙,吐掉一口水,一本正經的面對男人。

  「真的忘了?」女人心想,好吧,又是一個特別的遊戲。



  女人腦子裡充滿這一兩年來男人搞怪過的許多把戲,包括失憶症。這症頭尤其在他出軌被抓到時最常上演。


  「嗯....真的忘了....」男人像是要哭了。「那感覺好像我不曾存在過,我一醒來就明顯的感覺到,它,不見了!」

  女人表情古怪的看著眼前人,雙手環抱胸前,有點受不了他的無理取鬧跟怪誕。


  「那樣不是很好嗎?」女人冷冷的說。「你的名字嫌你人太臭了,離開你了。你的名字可沒像我這麼有耐性。」

  男人抬起頭不可思議的看著她,似乎是不能理解女人之所以冷淡的原因。

  「我只是要問問妳我叫什麼名字,妳也囉唆太多了吧?」



  星期三的清晨七點前,男人與女人在同居一年多的公寓裡大吵一架,七點半,女人從衣櫃裡拖著早就塞了一些衣物的旅行箱,離開公寓,也離開男人的生活。

  男人還沒梳洗,一臉的鬍渣表達了他的恐懼跟疲憊。

  他坐在床上,盯著落地窗簾縫隙透進的陽光,有著自己只要一走出大門、就會像電影裡的吸血鬼一樣化成煙霧消失的錯覺。


  女人到離開前,還是沒告訴他,他叫什麼名字。


  Sandy拖著行李箱離開公寓的那時候起,就什麼都走樣了。

  應該說,自從他起床發現他忘記自己名字的那一刻起。


  接近中午了,他依然沒有上班的打算,只是在家裡不斷的翻動所有抽屜,他找到自己的水電帳單,但是真該死啊,房子是租來的,所以所有的帳單都是房東的名字。


  「什麼胡跋道!我還胡說八道!我要我的名字!」他的耐心已經消失不見,對著房東的姓名他啐了一口。
                                                                             
  搬到這公寓已經一年多,高高興興的跟Sandy找了這個算是藏嬌小窩的地方,房租、水電一概都是他負擔,面對以怪異眼光盯著他們的房東,他也不予理會。

  這些都是小事,因為Sandy也是個有自主性的女人,不需要他來給付生活開銷。


  開銷最大的部分,是不斷的應酬,酒店的小姐像是吸金妖怪,在他酒酣耳熱之餘,總是不忘揩他油水。


  其次就是每個月寄給分居妻子的生活費,個性溫婉不多話妻子對於他要另築愛巢的想法沒有意見,只開出一個月五萬生活跟小孩的教育費。


  「這跟離婚的贍養費有何差別?」Sandy不只一次提醒著他。

  離婚?要離婚,妻子要求一次付清將來20年的贍養費,甚至連孩子,她也堅持不會讓他跟著爸爸。


  就因為付不出贍養費跟不捨孩子,一邊辛苦付錢、一邊與Sandy如夫妻般的生活著,變成了模式。

  還有一邊的不公開模式,就是與酒店的公關們不斷有著糾纏,與公司的女同事曖昧不明。

  歡場女子對他來說是另一塊沒有壓力的天堂,除了錢,她也不跟你要別的。


  要錢,他泰半都給妻子了。要感情,他已經是Sandy的人。


  那些女人能從他身上要到的,只不過是裝著精子的保險套,跟每次偷歡的一些代價,在勉強點,就是他可以介紹的客源,好省下她們CALL客的時間跟力氣。

  他也從沒注意這些女子怎麼叫他的,因為她們都是一貫的語氣跟作風,應付著所有男人。

  公司裡的女職員,有都直呼他「經理」,這個天底下幾千萬個人都有的稱呼。

  而Sandy在離開前還是不告訴他叫名字,決裂的甩頭。



  妻子怎麼叫他的?

  這時他才想起,妻子好久沒有呼喚他的名,甚至,不再有任何的稱呼,都只是冷冷的有問必答,不然就是在該給錢的時候,撥通電話說了句「是我。」

  連熱戀當頭他眼中溫柔可愛的妻怎麼叫他的,他都忘了。


  他停下了翻找的動作,頹然的坐在地板上。

  他慢慢的意識到,他忘記的不只是名字,不只是名字。


  他甚至連妻子叫啥名字都忘了。


  想翻翻錢包,找尋證件,好「發現」自己跟妻子的名字,才發現Sandy這女人連他的錢包一起帶走了。

  「喂。」對方傳來甜甜的嗓音,是他熟悉的。

  「是……是我。」

  「您是哪位啊?」對方笑得有點諷刺。

  她該知道自己是誰的!卻還故意裝笨!早上剛走人,中午就忘了他是誰嗎?他按耐住性子。現在最重要的是拿回自己的錢包。

  「Sandy,別鬧了,是我。」

  「ㄟ?您怎知我是Sandy?我認識您嗎先生?報上名啊。」她語氣冷靜,但是非常的冷淡。

  「我是……我……。」他真的說不出自己是啥名字,他感到非常的痛苦,抓著電話像是抓了救生圈,他快哭了。

  「拜託妳,妳明知道我已經…….所以妳別鬧我了,把錢包還我吧。」

  「別血口噴人唷先生,我Sandy林可是光明正大的可不拿陌生人的錢包唷。」

  「我不是妳的陌生人!」他大聲對著話筒吼出來。「妳不告訴我我是啥名字、妳要走人,都隨妳,錢包裡的錢妳要拿也請便,就是把證件什麼的都還給我!」

  他話剛說完,她就掛上了電話。不管他多氣急敗壞的撥幾通電話都是關機狀態。他連留言的力氣都沒有了,抓著話筒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怎麼昨夜還甜蜜如絲的枕邊人,一下子就變的模樣?他慢慢的把Sandy的所作所為及臉孔,跟他所看過的酒店小姐合成一體,這就是女人的模樣嗎?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為了找回自己的名字,想盡了辦法,但是卻不想打進公司詢問,這實在是太丟臉了,這樣會傳開一件事情,就是年剛過三十的他提早爆發老年癡呆了!

  他也發現,身邊除了妻子與sandy,他甚至沒有朋友----任何一個可以告訴他自己竟然忘記了名字的朋友。

  他想哭,又想笑。

  怎麼活著這些年,他身邊有的只有女人,跟一些些死都帶不走的錢。

  連兒子,他都好久沒見到了,上次在托兒所看到他是兩個月前的事情,四歲的兒子只是躲避在妻子的身後,眼神透露出怕生的訊息。


  他到底還有什麼?沒想到一直以為已經什麼都不缺的自己,在忘記了、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後,才發現其實自己如此的空洞貧乏?


  電話鈴響,像是救星般的,不管來者是誰,如果是Sandy,那麼就是要還他錢包了,他就會知道自己是誰了。

  如果是同事,也可以告訴他--他是誰,技巧性的套話對方應該不會發現他變的這麼糗。

  如果是妻子,那更好,她總不會忘記自己的老公是誰。而且他還想告訴妻子,他想搬回去,當個戶口名簿上真正的戶長,每天花很多時間陪陪兒子、也陪陪她。

  他像是接近奇蹟般的,那樣抖著手,接近電話。


  「是我。」是妻子一貫的語氣。

  「啊~太好了,真的是妳……。」他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有點濕潤。

  「啊?什麼?」妻子的語氣明顯的多了些訝異,但依然冷淡。

  「沒……我說真高興是妳打來。」他抹抹眼角,想想還不到給錢的時間,怎麼她會打來呢?啊,一定是夫妻間的默契吧,一定是她也感應到他想通什麼了。


  「我要跟你說的事情會讓你更高興的。」妻子雖然有點怪異他的行為,還是保持一貫的語調。

  「我們離婚吧。」

  他的一廂情願,被妻子的下一句話戳到血流不止。

「你不高興嗎?」妻子的聲音離他越來越遠,卻依然清晰可辨,很久很久,他思考著這些話字面上的意義。
「喂?你在嗎?」
他思考的太久了,以致於忘了電話另一端的妻子。
 
「呃......我在。」他的聲音沙啞了,這時他才想起,從起床至今,他滴水未進。
「嗯。」妻子繼續說下去,即使他並不想再聽了。
「協議書我簽好了,哪天你有空,過來辦一辦手續吧。」
「那...孩子呢?」他聽到妻子簽好文件了,第一件事情是想到孩子,那個早就不太認得自己,卻仍是自己骨血的孩子。
「孩子自然是跟我。」
「不行!」他大聲的喊出來,「妳要錢、要房子、要什麼都可以,只要把孩子留給我!」
妻子卻只是乾笑幾聲,讓他更加的不舒服。
 
「妳笑什麼?」
「我說你啊,可別忘了你外遇的事實,你以為我手頭上什麼證據都沒有嗎?如果你不想和平解決,那我們就法院上見吧。」
......這女人。
「妳太陰險了吧!」
「我陰險?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是誰狠的下心不要老婆跟小孩,在外金屋藏嬌的!」
一陣爭執之下,他壓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這回事,他要孩子,他只要孩子。
「好啊,那就法院見!」他簡直是要氣瘋了。
 
直到他摔下電話之後,還是忘記了一開始對這通電話的期望。
抱著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是的,他自知理虧,對於妻兒。但是,為什麼這麼巧呢?就在他忘記名字的同時,他也失去了親密的女友,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兒子。
甚至失去了對自己的那一份自信。
 
自信,啊,他還有工作啊。他突然的抬起頭來,剛好面對著窗簾垂掛的落地窗,在電話聲又響起的同時,窗簾輕輕的擺動起來。
「喂!老婆嗎?別這樣,我們好好談!剛剛我太衝了,抱歉!」也不問來者是誰,他馬上急急的說出一大串話。
「啊?是經理嗎?我是Amy啊。」是他熟悉的人事課秘書聲音,這下糗了。
「呃...Amy...抱歉...。」
「經理啊你真是的,怎麼沒來公司呢?」秘書的聲音嬌滴滴,但是卻有點悶。
「嗯,出了一點事...」這時候他想起了,該問問Amy自己的名字吧,但是...這秘書是出名的大嘴巴,他忘記自己的名字這回事,給她知道不就....
 
「唉......」不等他想著怎麼套話,急性子的秘書迸出了一件消息。
「經理你忘記今天早上跟歐洲總公司總裁的會議嗎?」
「啊?!」對,今天早上有個很重要的會,這關係著他的升遷,母公司的總裁指定他的部門一定要參與,他怎麼會忘了?
好像一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了,就什麼事情都自他的行事曆裡消失。
 
「那......現在會議呢?我趕過去來得及嗎?」他開始冒汗。
「經理呀,現在都幾點了,都過了午餐時間呢,總裁下午就搭機回歐洲啦。」秘書批哩趴啦說下去,「他很不高興啊,一整個早上都臭著一張臉,說給分公司的資金以後都要緊縮了......總經理真是可憐呢,賠了一早的不是啊。」
這下可好,這下子升遷是無望了。
 
「那個,經理,還有啊....」秘書欲言又止。
「什麼?」他發現自己比剛剛跟妻子說話時更無力了。
「總經理中午說,叫我打電話給你,叫你明天來把東西收一收,以後都......不用來了......
...................................
「就......這樣,您保重啊......掰掰。」
 
握著對方早就掛線的電話,他完全的失神了。
哈。我連工作都沒了?
真是荒謬啊,只不過是因為我一早起來忘記了名字,就什麼都沒有了?
 
太陽下山了。
他依舊不敢出門,只是在房間不斷的打轉,Sandy、妻子、兒子、公司同事的腦子在他腦海裡進進出出,不管幾回合,他就是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我要我的名字......」直到夜晚疲倦入睡前,他帶著一臉的鬍渣、沒有梳洗的亂髮,像個孩子,哭著入睡了。


打了幾通電話都沒人接,「搞什麼飛機啊?真的不要他的錢包了?」Sandy撥了電話到他公司,同事說他些天都沒出現。打到家裡也沒人接。
「才幾天不理你呢,就跑出去另築愛巢了?」Sandy心裡老大不爽的拿著沒有還他的鑰匙,在傍晚時分進了公寓裡。
 
一開門就是撲鼻的異味,嚇得她倒退了幾步。
這是怎麼回事?像是遭過小偷般的,所有的抽屜都被翻出來,垃圾桶裡是一堆寫著房東姓名的各種帳單。
 
「哈囉?」大概是沒人在家,「沒我還是不行吧,看看他這房子搞成這樣。」她關上門,挽起袖子,準備整理房子。
她拉開了窗簾,夏日未落的昏陽灑進了屋裡。
 
「嚇?!誰在那裡?!」她回頭一見,看到棉被裡窩著蠕動的物體。
「嗚嗚......」是哭聲,那東西在哭。
 
Tony?」她見到她熟悉的手伸出棉被外想拉的更緊,一個箭步,她衝上去。
「你在做什麼?怎麼大熱天的不開冷氣蓋棉被?怎麼不去上班?家裡怎麼搞成這樣?」
一掀開棉被就是酸臭的屎尿氣味,讓她快要昏厥。
 
眼前人真的是她心愛的男人嗎?才三四天沒見,她卻已經快要不認得他了。她看著他,張大了嘴巴,無法言語。
不知道多久沒梳洗自己了,他活像個流浪漢!鬍子爬了滿臉,頭髮沾到了他隨意拉在床上的屎尿,衣服上也都是黃色的漬斑。
她突然的想要奪門而出,並嘔吐。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
「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他的眼神裡空洞帶著驚慌,看得她心驚膽戰。
「你......你是......Tony啊。」她開始調眼淚了,因為驚嚇過度。
Tony...Tony...」他低低的念了幾聲,手卻抓住她的臂膀,越抓越緊,捏痛了她。
「不對!」他突然大吼,眼睛佈滿了血絲,「我才不叫Tony!」
 
她真的開始嚇得大哭。
「你真的叫Tony........你也叫吳翰揚...真的啦...
他偏著頭,表情變的怪異。
「吳翰揚?吳翰揚?」他揮揮布滿污垢的手指做了個『錯了』的動作,「不對喔,妳騙我對不對?妳怎麼可以騙我呢?」
「如果這不是你的名字............那我也不知道啦!」
Sandy只想快點逃出這裡,這簡直是地獄!他真的變得好奇怪。
 
「ㄟ!妳叫什麼名字?」他突然變的很和善,推推她的肩膀。「跟我說嘛。」
他連她是誰都不知道了。
「我....我叫Sandy......。」
「這樣好不好,給我妳的名字。」他笑得像個小孩子,天真的跟她要名字。
「啊......要我名字幹什麼....?」Sandy仍是一直發著抖,想辦法要逃出去,又怕他傷害自己。
「我有名字了,才能走出去這裡啊,才能去法院要小孩,才能出去工作啊。」他又搖搖她的肩膀。
「給我啦,好不好?給我妳的名字。」
 
趁著他鬆手的瞬間,她衝到門口,滿臉淚痕回頭大吼一句:
「你瘋了!」
便門也不關的離開這人間地獄。
 
「不給就不給啊,我找別人要,幹嘛這麼生氣?」
他搖搖頭,看看太陽又要下山了,他快速的下了床。

*    *    *    *    *    *
 
最近這地區出現了一個奇怪的遊民,蓬亂的鬍子、骯髒的頭髮、跟營養不良的瘦削身軀,遮掩了他原本玉樹臨風的模樣,每天他都是太陽下山才出來遊蕩。
  「不能白天出來啊,太陽一曬我就會不見了。」他對其他好奇的遊民這麼說。
  他精神也許有點問題,但是不傷人,只會每天傻呼呼的到處拉著時髦的小姐,說著奇怪的話。
 
「給我妳的名字好嗎?」


END

《短篇集 八月雪》月夜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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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今思之,如果還是遇到一樣的狀況,我想我依然不會容忍那樣的人
吧?


  一開始只是很單純的朋友聚會,一堆人煞有其事地說著彷彿跟自己息
息相關的他人八卦,小酒館除了煙味、一成不變的音樂,再來就是看到生
厭的陌生人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幾個禮拜以來沒有踏進酒館的我竟然無端地打起呵欠
來,並且無法停止。照理說我該開心的,這麼久沒跟朋友們一起喝酒了,
爛醉如泥地晃上計程車、稀哩呼嚕地快速洗完澡好上床睡覺,隔天再迷糊
地起床…像是寫好的週末玩樂計劃,高高地懸掛在我頭頂上的意圖裡那樣
地理所當然。

  而我卻只是打著呵欠,一個接著一個。


  「小昭…喂,幹嘛?想睡覺?」

  朋友之一的K皺起了眉頭,她是個標緻的美人兒,這場聚會我是為了
她才到的,重點在於為了看看她這樣的美女會喜歡上怎樣的男人。聽說是
個難得的好看男人。但是到了這時候我卻依然沒有辦法在她詢問我的時候
保持清醒,來不及回答就又打了一個呵欠,而且還眼淚直流。

  「不知道啊,今天明明睡過午覺了。」

  「幾點睡到幾點?」

  「下午三點到七點吧。」

  「欸,太誇張了,午覺睡這麼久還會累?而且現在才晚上十點。」

  沒有辦法啊,強烈的睡意向我襲來,宛如慢慢淹沒的墨汁,緩緩地抹
黑了我的目光跟意識。

  想抓點什麼也好,結實地往我的臉上打去都可以讓我清醒點,偏偏這
些傢伙都跟我保持著距離,關於生理跟心理上的。扔點冰塊也好,只是他
們很清楚如果真的這麼做我就會花著一張被破壞的妝粉,憤怒地回敬拳頭。

  他們之所以跟我保持距離大多都源自於我的壞脾氣吧。從國小開始就
背負著這樣的個性直到現在,我倒是沒有後悔過,即使因此搞砸了一些足
以改變我人生的重大決定。

  比如填寫大學志願卡時因為不耐煩而隨便填了一個聽都沒聽過的爛系
,結果沒多久就真的到那個人人都一頭霧水的鬼地方唸書去了。又或者是
跟公司的主管大吵一架,就只因為我受不了對方老是退回我一再重寫的企
劃案,摔了卷宗走出去後我就因此失業整整三個月。

  諸如此類的事情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像是隨時會發作的電腦病毒
一樣,沒有預警,也難以解決。

  但是真的沒有什麼好後悔的,我總認為太過委屈自己去虛與委蛇難以
接受的現狀,那才是我人生裡最重大的災害。

  人都會有一廂情願任性下去的毛病,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更是明顯。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妳年紀也不小了,幹嘛浪費時間這樣子任性
下去?」

  朋友之一的T總是這樣勸著跟有婦之夫交往的我,在她們的眼中,最
不可靠的就是這樣的男人了啊,而我既不為錢也不吵著要他離婚,那我是
為了什麼?

  「就是喜歡嘛。」

  喜歡啊喜歡,表面上看起來是好膚淺的答案,但是卻真的非常重要。
尤其對我這樣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而言,跨入重要關卡前已經有過太多其
他年紀更大的女人所沒有的人生歷練,這一點所謂「地下情人」的戲碼其
實絲毫也不新鮮,若不是因為「喜歡」這樣抽象又任性的字眼驅使著,根
本就沒有什麼價值可言。

  那男人我都叫他兔男,因為他有著三十三歲男人少見的天真笑臉跟兔
牙,是啊,笑起來真像是一隻活脫脫的兔子,無憂無慮地彷彿痛苦這回事
永遠都與他無關。

  但是他也不是沒有煩惱的。


  「為什麼…」

  「怎麼了?」

  有次辦完事他終於是忍不住要問我了。

  「妳好像沒有高潮過?」

  問著我這句話的兔男表情有著尷尬,但是又想努力地假裝他不在乎我
是不是因為他而高潮了。

  當然,他在乎,每個男人都在乎,甚至連女人都很在乎這回事。

  「這個別介意,我本來就不是很容易高潮的女人。」

  說出了這個開始讓他痛苦的事實後,我還是試圖讓他舒服點︰

  「很多女人也都不容易高潮啊,你真的不要介意,我也是真的很舒服
,」我加重了語氣並且誠懇地看著他︰「真的,我喜歡跟你做愛。很喜歡。」


  我以為我達到了安撫兔男的作用,但是顯然一點用都沒有。


  自那次以後,兔男很少跟我做愛,甚至會草草了事,他到了就好,因
為他似乎認定不管他怎麼努力我都不會高潮。


  「妳幹嘛那麼蠢啊?就說妳有高潮啊,只是很快就掉下來了。」

  T對於我竟然對兔男實話實說感到不可置信。

  「我沒有辦法對這種事情說謊啊。」

  「我覺得妳不是沒有辦法,妳是懶惰吧?」

  「懶惰?」

  「是呀,妳脾氣不好,相對的個性也不耐煩,為這種事情頻頻演戲或
是說謊,妳會沒耐心到極點吧?簡直可以說是到了任性的地步。」

  T的話讓我想了好一會兒,並不是因為她講的話是當頭棒喝,因為我
早就知道我是這樣的人了,只是我並不認為這樣的直接個性有何所謂,即
使是傷害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我之所以會花點時間思考,不過就是懷疑著說謊跟演戲的必要性。

  當小丑也許有意義,但是不是對自己的,起碼那並不直接。

  我沒有辦法做到『人間失格』(註一)的主人翁一樣,一輩子活在討
好別人、然後深怕本性被看穿的恐懼生活裡,想想看,那感覺可能就像是
以為自己打扮的光鮮亮麗,結果就是有人可以看到妳屁股上的痔瘡一樣地
恐怖。

  那麼為什麼不一開始就不要避諱自己有痔瘡這回事呢?說來可笑,但
是至少不可怕。


  「所以我幹嘛騙兔男呢?有朝一日他發現了,大家都難堪吧?」

  我理直氣壯地對T說。是嘛,這麼親密了,幹嘛要說謊呢?

  「不要說得這麼好聽啊,妳不過是不想讓自己難堪,不能讓女人高潮
的可不是妳吶。」

  說來說去,言下之意,我不過都只想到自己吧。

  如果是一般人被這樣指出︰「啊,妳這自私的女人,眼裡完全無視別
人的感受。」大概會羞慚到覺得自己實在是失敗到無以復加。但是我不會
,相反的,我覺得這樣很好,我的自私跟任性都是這麼的明顯,就算是缺
點吧,但是我深深地相信當缺點曝曬在陽光底下時,根本就沒有什麼把柄
可言了。


  所以當我對著K肆無忌憚地打呵欠表達我的疲累時,基於她是一個了
解我的朋友,我自然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由於接二連三湊過來的人都不認識,我的呵欠情形愈加嚴重。

  任性本質又發揮到極致了,我開始懶於回答陌生人的問題,甚至連看
都不想看一眼。即使他們會想著「這真是一個高傲沒禮貌的女人」我也是
無所謂的。

  所以當那個男人靠近我時,並且向我索求一些無聊問題的答案時,我
根本也不會去在意他眼中的詭譎。


  「妳剛剛在外面有沒有看到月亮呢?」

  「什麼月亮啊…?」

  「今天晚上的月亮啊,我剛剛在來酒館的路上看到了又大又圓的月亮
喔。」

  「噢。所以呢?」

  其實我連「所以呢」這三個字最好都不要說,這樣就可以阻止這個叫
做S的男人繼續滔滔不絕。

  「所以?為什麼要問『所以呢』?」

  這傢伙倒是開始不明就理地笑了笑,他笑起來跟兔男一樣冒出了明顯
的門牙,不過他的牙齒佈滿了讓我厭惡的牙垢。

  「是啊,所以呢?那不然你跟我講月亮的事情幹嘛?」

  「只是突然想到啊,難道妳不曾這樣過嗎?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就對身
邊的人提起?」

  「我沒說你這樣不對,我只是問你『所以呢?』。」

  「沒什麼所以啊,我只是想分享看到月亮這件事情而已。就這麼簡單
,妳沒有興趣聽就說一聲。」

  S已經不是很好看的臉上蒙上了讓他更不堪入目的表情,而我大概是
酒力發作吧,也是非常的不高興,甚至大聲說起話來。

  「我的確是沒有興趣知道你看到什麼樣子的月亮,而且你講話的態度
真讓人覺得討厭。」


  八成會吵起來吧,那也無所謂啊,就來吵吧,我又沒有對不起你的地
方。那時候我真的這麼想,卻沒想到會遇到棘手的情況。


  這傢伙竟然開始哭了,什麼反駁也不做,就是開始哭了。

  開什麼玩笑啊,一個大男人,而且還不是什麼美男子,這樣在我面前
哭得不像話,當場我的腦子裡就整個安靜下來,只剩下他的哭聲。

  原來不完全是我的腦子淨空,而是小小的酒館裡因為這男人的哭聲而
像是停擺了,男人的抽泣聲宛如是走不動的老時鐘,乏力地敲著酒館裡的
時間氣流。

  張大了眼睛,我無辜地想著我到底是對他做了什麼?以致於全酒館的
人包括K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我,跟我眼前的S。

  「喂,不過就是一顆月亮,你幹嘛哭啊?」

  我試圖用我的言語讓大家明白我的無辜。

  「月亮?」K打破了眾人的沉默。

  「是啊,不過就是談到一顆他今天看到的月亮,我問他『所以呢?』
,他就哭。」

  「今天有月亮嗎?」另一個男人問。

  不著邊際的細碎聲響起,從男人的哭泣變成大家一起討論今天到底有
沒有月亮。

  S越哭越小聲,彷彿在偷偷聽著酒館裡關於月亮的討論。

  「說到這,我也好久沒看到月亮這種東西了啊。」

  連K都突然感傷了起來。喂喂喂…。

  「欸,S君,你今天真的有看到月亮?」

  有人這麼問著還在抽噎的S。

  「當然啊,好大一顆呢。真是漂亮啊。」

  說著這些話的S像是被打著探照燈的明星,自信滿滿。


  我突然覺得我被利用了,被這個小丑!

  我暴露在外的不耐煩個性,讓他找上了我談論這個該死的月亮話題,
他很清楚我怎麼樣都會無法容忍,並且惡劣地回應,像是藤蔓找到強壯的
大樹於是順勢蜿蜒扶上。

  說到任性,我想這傢伙一定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他是我,一定會對兔男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高潮,但是我
剛剛的確腦袋空白。」

  這種不算是說謊但是又沒有直接回答的方法才是真正的任性。


  再也不想理會什麼月亮大不大、或是都市感傷的問題,跟K打個招呼
我就離開了小酒館。

  現在倒是變成我想哭了,但是因為我的個性關係,我並不想在公開場
合掉下眼淚,任性之外,我並不想大方地公開我的軟弱。


  我莫名其妙地掉進一個胡同,還是一個醜惡的男人設下的陷阱,他讓
我感覺到自己的任性對於我自己沒有任何實質的價值與意義。

  談不上是把柄這一類的,但是的確變成跳板,不留情地彈打我。


  一點醉意都沒有,踩著破落的紅磚人行道,直到我回到了我居住的巷
子口。

  我恍惚地抬起頭來。


  真的有一顆大得不像話的月亮,高高地掛在我前方三十度仰角處,而
巷子,像是沒有盡頭。



註一︰人間失格—太宰治長篇小說作品。

END..


《短篇集 八月雪》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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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自己累的不得了。
撥撥亂髮、抹抹臉頰,他從指縫間看到窗外白亮亮的隔壁樓頂,避雷針上停著幾隻麻雀,伸出翅膀挑嘴清理著。
依照窗簾影子的投射角度,他想現在該是午餐時間。
走到浴室刮鬍子前,他先打開冰箱門掏出一盒牛奶,看了一眼日期,過期了啊……然後他發現盒口的口紅印。
真討厭。他對牛奶做了一個鬼臉,扔了它。
刷牙時還是拿錯牙刷,他犯著嘔心吐掉那一口泡沫,放棄繼續刷牙。看著鏡子裡帶點青色的下巴,他在思考為什麼又忘記把牙刷丟了。
轉過身去找刮鬍膏,他依然忘記丟掉那支牙刷。
他的臉頰又多了一道傷口,Shit!他咒罵著,因為刮鬍刀挑起了才剛剛癒合的傷口:那個女人用力把指甲往他臉上刮過去的那個傷。
女人愛漂亮理所當然,但是給別人耳刮子時沒有稍微尊重一下不破相的禮節,這很糟糕。
這七天,不好過。他老是夢見自己追著她離去的背影,他老是夢見自己面無表情。

『你這麼喜歡到處上女人,那也不差我一個!』
那一天女人握著自己發紅腫痛的手,歇斯底里的打開門迅速離開他的房間。而他只是坐在床上看著另一個躲在棉被裡慌亂不知所措的陌生女孩,希望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惡夢。
他趕走了女孩,追出去時已經是兩分鐘後,女人遠遠的背影虛弱的鑲在中午豔陽高張的對面街頭。
一開始的愛戀是因為她的背影,連結束也要在背影裡嗎?
他楞在那裡,不曉得該怎麼解釋昨夜他如何酩酊鑄錯、不知道怎麼解釋酒酣耳熱之餘帶了這女孩回家、不清楚自己是有沒有對這裸身的女孩做了什麼。
準備跨過街道,無論如何都要留住她。就算臉上正在泛出血絲的火辣辣傷口會多了幾道。
卻見到女人走到一個正在等待她的男人面前,撲上去擁抱。
男人撫著女人的顫抖肩膀,一臉憐惜。男人是……,昨夜一同飲酒同樂的好友!
他頹然的站在原地,直覺自己被設計了。
女人的美麗人人覬覦,也許好友也是名列之中。所以他眼見自己帶走了一個女孩,再帶女人來破門而入。
他轉身離開時,感覺暈眩至極。

昏昏沈沈的睡著,睡了多久他忘了,總之就是覺得很累。
一起來就做著重複的事情:每天都會看到明明已經被丟掉的牛奶,每天都拿錯牙刷、每天都刷牙刷到一半、每天刮鬍子時都會挑起舊傷口……每天,做完這些事他便躺回床上繼續睡覺。
直到下一個白亮亮的中午醒轉過來。

門被打開了,他坐在床上面無表情的盯著所來何人。
依然美麗但是帶著憔悴的女人進了門,拎了一些紙箱,她看看床上,一臉溫柔,卻掛滿了眼淚。
「我回來了……」
妳總算是回來了。他微微的牽動一下嘴角。
女人環顧四周,「還是沒什麼變……,」她走向冰箱,拿起牛奶看了看,丟了它。
他以為,他剛剛已經丟掉了,怎麼還在?

女人進了浴室,拿起兩支牙刷端詳,摸摸鏡子、看看刮鬍刀,像是在回憶什麼。美麗的臉展現出一種甜蜜的景象。
將牙刷及刮鬍刀放進一只箱子裡,她轉身走向床邊。
「你在嗎……」女人的聲音如絲,帶著點顫抖,嘴唇上下的開闔,淚珠好大一顆落在床單上。
我在!他說著。但是卻看見女人的眼神飄向一個沒有盡頭的點。
她趴在床上抓著棉被哭泣,斷斷續續的說著模糊的話。
「如果時間可以再多一點…我一定聽你解釋…。」她搥著枕頭,哭聲震天。「早知道我就不要這樣走了,你也不會追出來…也不會……」
他也哭了,他明白了。所有的景象像是滾著膠捲般的播映。

站在街道中央發楞的他,在一瞬間與她天人永隔。
今天是第七天,他似乎是該走了。
湊近嚶嚶哭泣的女人,他很訝異他還聞得到她身上細緻的香味、感覺得到她的體溫。
甚至他還可以記住這一刻他親吻她濕漉漉臉頰的觸感。
女人突然坐起身子,望著空氣,發著呆,大眼睛裡充滿了訝異跟驚喜。她摸摸自己的臉頰,楞了。
他看著她,不再面無表情,而是微笑著站在窗邊。窗外依然天光明亮,暖暖的分子穿透他的身體。
女人看著緊閉的窗戶邊,窗簾動了一下,她彷彿聽見了微弱的一句:「我愛妳,會再見的。」
她快速站起身來打開窗戶。

只看見一群麻雀像是拱著什麼,在冬天的光線下,飛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