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月漸漸體認到,原來,「看電影」只是上旅館的前戲,
很多男人根本不記得跟妳看過什麼電影,
甚至也不記得他用這招數帶過多少女孩子上他的床。
葉月常常一個人看電影,她已經習慣在售票口說出「一張票,謝謝。」這樣的話來,而通常售票口的服務人員也不會用什麼奇怪的眼光打量她,這年頭一個人看電影是很稀鬆平常的事情。
之所以會一個人看電影,原因很簡單:就是找不到「適合」一起看電影的人。
葉月覺得,「看電影」是一件很私人的活動,在看電影的時候她會專心、並且全然地放鬆,更不想沒品地跟身邊的人討論劇情,即使出了戲院,她也只想要一個人靜靜地回味剛剛的劇情內容。
除了自己買票這個管道以外,偶爾葉月也會參加一些免費贈票的活動,不過那些活動老是送兩張票,她總不能送單張票給別人,因為對方不見得樂意自己一個人看電影,因此,即使覺得可惜,葉月還是只能把另外一張票扔掉。
葉月第一次一個人看電影是在國小四年級時,那時還流行在廟口擺酬神的野台,喀啦喀啦地放映完了因應「神明需求」的跳加官影片後,就是令人期待的電影劇情了。這就是那個年代最奢侈的時尚活動,只要一張板凳、搶好位置,就能度過愉快的兩個小時。
但是葉月現在已經忘記在廟口看的第一部電影是什麼了,總之是情情愛愛、搭配著歌曲的模糊國片。之後的好幾年,廟口也不曾播放過其他非國片的電影,在那時候好萊塢或是其他洋片並不像現在這麼流行,而且神明哪聽得懂英語啊。
後來葉月在野台看了更多電影,從國小看到國中,愛情片、武打片是交替輪播的內容,但老是那幾部低成本的國片,當她年紀越來越長,就越來越膩。
直到她首次跟國中同學到台北市的西門町電影街,心一橫花光了零用錢看了大螢幕後,她再也沒提過板凳去住家附近的廟口看電影,也開始了一群人看電影的休閒生活。
事實上自那時候開始,廟口的野台漸漸地不再有表演了,布袋戲、歌仔戲都已式微,更別說是電影了。但那對葉月來說沒有什麼差別,反正她已經被大戲院的聲光效果給養壞胃口,若要看電影的話,葉月想都沒想過對廟口有何期待。
上高中後,葉月參加了慈善為宗旨的社團,常常可以看到很多以募款為由而播放的電影,雖然只是在學校的活動中心播放,而且也都是老片子,但是對葉月來說那些當代台灣還很少見的洋片卻都是異常新鮮的題材,原來洋片是這麼地好看呀。
風流倜黨的洋帥哥、妖豔美麗的金髮美女、驚人的爆破場面、漂亮的豪宅場景…這些好萊塢的華麗充實了葉月的高中課餘生活。
葉月的高中電影生活,大多都在學生活動中心裡度過,偶爾也跟外校的男生一起出去看電影,但那個男生實在是習慣不好,老是在暗暗的戲院裡想要碰她的手,或是在她耳邊討論劇情,讓她相當生厭。
出去了兩三次之後,她便不再與那個男生聯絡,也不願意跟不熟的男生出去看電影了。
上大學後,葉月還是愛看電影,而當零用錢增加了,她每個月花在電影票錢的開支更是驚人。不過這一切都在她交往了第一個男朋友後稍稍改變了。
男朋友是家境還不錯的小少爺,出入有摩托車會接送葉月,出去吃飯也很少讓葉月花錢,當然看電影也是由男方買單。
因為這個男朋友,葉月第一次經歷到兩個人看電影的樂趣,也享受到在黑暗的電影院中互相握著對方的手那種幸福感。這種感覺跟高中時不一樣,當對方是自己意愛的男生時,就算是他一樣沒品地在耳邊叨絮劇情,葉月也會覺得那是甜蜜的耳語。
大學四年當中,葉月總共跟三個男生做過這些事情,而這些男孩子終究到最後還是跟別的女生一起出入電影院,甚至是旅館。
她漸漸體認到,原來,「看電影」只是上旅館的前戲,很多男人根本不記得跟妳看過什麼電影,甚至也不記得他用這招數帶過多少女孩子上他的床。
不過,葉月還是相信總會有一個男人會認真地看電影,而不是只會在黑暗的電影院忙著計畫接下來幾個小時的事情。
大學畢業後葉月的感情生活就跟她的工作一樣起起落落。
到了她二十五歲的時候,葉月覺得透過公司聯誼認識的俊介就是這麼理想的男人。
俊介跟她一樣,自小時候就喜歡在廟口等待看電影的時光,跟她一樣經歷過國片的興衰,擁有跟她一樣對洋片興起的驚訝與期待。第一次大夥人出去看電影時,俊介就坐在她的身邊,他們從頭到尾都沒吭一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電影的兩人,卻在散場時發現彼此都會把謝幕看完時,有點微妙的氣氛出現了。
俊介甚至還有一本剪貼簿,滿滿的都是他看過的電影票根。
看著那本豐富的電影票根剪貼簿,葉月竟然哭了,這把剛認識的新朋友俊介嚇壞了,也是在那一天,俊介牽起她的手說,以後都一起看電影,要一起看完謝幕喔。
自此,她跟俊介一起看電影、一起吃飯、最後也一起睡覺、一起同居,葉月以為以後的每個日子直到她死去,都會跟這個男人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在家裡睡覺、一起生小孩。
說好要一起看完謝幕的,這應該也包括人生的謝幕。
可是俊介卻提早退場了。
葉月在二十九歲的冬天失去了俊介,她在整理俊介的遺物時,不明白為什麼俊介的剪貼簿裡有一些是她也沒看過的電影票根,就跟她一直都不明白俊介發生車禍時那個坐在副駕駛座的女人是誰一樣,摸不清頭緒。
看來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俊介跟別人上演了劈腿的戲碼。這該說是悲劇還是鬧劇?不管是什麼,葉月連哭都哭不出來。
自那個冬天後,葉月有長達兩年的時間不看電影,她連電視台播放的電影都不願意看。
她也不對任何人提起俊介的事情,電影票根的剪貼簿倒是沒丟,深藏在她的衣櫃裡。
即使後來交往了一個新男人,她也不曾與他進過電影院。所幸,新男友是個不大愛看電影的人,也從未過問俊介的事情,葉月倒樂得輕鬆。
直到要結婚前夕,葉月跟未婚夫說,她想去看場電影。
「嘎?看電影?」未婚夫不明所以,他從不知道葉月喜歡看電影,但還是想表現體貼,「要我陪妳去嗎?」
葉月溫柔地拒絕了他,理由是,這是一場單身派對。未婚夫即使不明白葉月的意思,但個性老實的他也沒多問,只問了「去哪一家戲院,要不要去接妳回來?」
是的,這是一場告別單身的私人派對,也是告別俊介的儀式。
葉月帶著俊介的電影票根剪貼簿,來到了以前跟俊介最常去的戲院,買了兩張票。
葉月一個人進了戲院,把剪貼簿放在旁邊的空位上,開始看電影。
這是一次最私人的看電影活動。
葉月永遠都會記得那是一齣喜劇電影,講的是小丑魚爸爸尋子的故事,故事很溫馨、很歡樂,整個電影院都是笑聲。
小丑魚爸爸找到了兒子,從此幸福快樂。
葉月卻從歡樂的動畫開幕開始就落淚了,就不斷地哭到落幕,這種抽搐跟心如刀割的感覺,整整上演了兩個小時。
兩個小時裡,在葉月的小宇宙裡上演了過往的點點滴滴:跟俊介看過的電影、度過的時光、有過的親密…一幕幕地過去了,最後停留在葉月在二十八歲生日時,說要結婚的那一天。
葉月突然覺得她跟俊介之間除了電影之外的一切都還不夠真實,就連他們彼此之間也都像是一齣戲,明明就是除了看電影之外兩人之間也並無其他可以深入的交集,卻還是義無反顧地共同導演了。
俊介開始不跟她看電影了,不就是當她提起要結婚的那天開始嗎?
所以,俊介會有別的女人也不奇怪,因為他也是個戲子性格的人,沒辦法長久與她活在現實裡。
當謝幕結束時,葉月站起身來,留下了俊介的剪貼簿在原地,離開放映廳。
在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吧。
當葉月在戲院門口看到一臉擔憂的未婚夫時,真正得到了驚喜,不是說不必來接她回去嗎?
「因為妳出門時我覺得妳怪怪的,所以還是跑來了。」未婚夫不擅言詞,講這種貼心的話也還是顯得笨拙,他訝異又擔憂的問,「妳哭了?這部電影很感人嗎?」
原本已經乾掉的淚痕,又開始氾濫,只是,這次是幸福的淚水。
葉月抱住一頭霧水的未婚夫,又哭又笑地。
「以後常常一起來看電影好嗎?」她問。葉月感覺得到未婚夫毫不遲疑地用力點頭。
以後,再也不必一個人看電影了。
END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