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些事情從來不必多問,因為答案似乎都會完整的送到我眼前。
但是現在我才發現,有許多答案背後都隱藏一些過程,
一些我不會想知道的過程。
我、盧仔、莊涵如還有白逸淳在我的住處暢飲,反正隔天週六不必上課,開心就好。三點多的時候,白逸淳說她累了,因為今天她上了很多課(真難得),要先走一步。
「蠻晚了耶,學姐可以自己回去嗎?」莊涵如擔心地說,這小妮子今天喝的慢,所以精神不錯。
「可以啦,我又沒喝多少,我這麼大的人也不會走丟。」白逸淳笑笑的披上薄外套。
「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不安全,我送妳吧。」我叫住了她。
她越是拒絕,我越是堅持送她回去。都凌晨三點多了,我可不想第二天聽到什麼有關於她的社會新聞。
即使是夏天,半夜三點多的溫度還是低了點,我仍是沒有帶外套出來,陪著學白逸淳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我們經過了第一次遇見她、還有起爭執的公共電話邊,我不禁牽動起我的嘴角。
「你在笑什麼啊?」她打破沈默。
「沒什麼,就是想起在這台公共電話旁邊跟妳吵架的事情。」我搖搖頭笑著:「都快一年了。」
她也沒說什麼,只是淺淺的笑著。
我們一路上只說這些話,一人一邊,各走各的。
沒幾步路就到了她住的地方,這邊的樓梯比我那邊的還要暗,我送她上了樓,四樓,我看著她開了門。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
「學姐,我想跟妳談一談。」我脫口而出,後來想到她好像是很累了,「不方便的話可以改天再聊,沒關係。」
她猶豫了一下子,「進來吧,這裡說話不方便。」她聲音輕輕的,夜深人靜,不想打擾到鄰居。
白逸淳的房間東西很多,都是一些書跟衣服,我看著散落一地的翻譯小說,跟還有半杯茶的杯子,可以想像半夜不睡覺的白逸淳窩在床上看書的樣子。
有點亂,但是很隨性的那種亂,不是髒亂。
「要喝茶嗎?」她走到熱水瓶旁邊拿起乾淨的杯子。
「不用了,我等一下就回去,盧仔他們還在等我。」
「嗯。你要說什麼?」她為自己沖杯茶,轉過身來問我。
「我…」突然的我腦子一片空白,本來演練過的話都忘記了。
她一直用很淡然的表情看我,好像我是陌生人。
我看著她喝著熱茶,她眼皮垂著,似乎是無意識的望著自己的正前方,睫毛微微的跳動,薄薄的嘴唇貼著茶杯,我回想起我上次吻她的觸感,不由得看得出神。
「你來這邊不是要看我喝茶吧?」她放下茶杯開口說話。
「不是。」我有點不好意思,竟這樣失禮的看著她。
但是我真的完全說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話。我想跟她談談,但是我該可以談什麼?
我想問她,從此以後都要對我這麼冷淡嗎?
我想問她,我真的只可以是學弟嗎?
我想問她,她是不是真的喜歡我?
我想問她…
我好想問她,我可以多親近她一點嗎?
但是我一句話都問不出口,我也沒有臉問她,只是兀自的沈默著,彼此僵持著。
白逸淳喝完最後一口茶,放下杯子,背對我脫下了薄外套。
「如果你沒有什麼要說的,早點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在對我下逐客令,這讓我不由得慌了。難得有機會可以跟她單獨談話,我要鎮靜!
只是我沒料我自己都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一定是瘋了。
當她正準備轉身拿衣架掛起外套的時候,我從後面用力的抱住了她。
「學姐妳不要對我這麼冷淡!拜託…」我幾乎是用哭腔在哀求她。
我感覺胸口被箍得緊緊的,越是如此感覺,我越是收緊我的手臂。我再不出點力氣消耗出去,我怕我會要大聲吼叫才可以,不然我會想要炸開了。而那樣的我,一定會傷害白逸淳。
「求求妳不要這樣對我好嗎?我真的很喜歡妳…」
「你喝醉了,放開我。」她開始掙扎,在我懷裡要把我扭開,但是語氣依然鎮靜。
「我沒有喝醉,妳知道我的酒量。」我仍是緊緊抱著她不放。我聞到她細膩的髮香味,讓我清醒的很。
我看似清醒,但是另一方面其實已經理智瀕臨崩潰。
我無法有效思考別的東西了,完全沒有辦法。我的腦子全部都充填一個想法,我喜歡學姐,我喜歡學姐。
她用力掙脫,像是隻兔子從我的懷裡溜開,我一把又把她抓回來。大概因為心急,控制不了我自己的力道,結果讓她喊著痛。
我放輕了手勁,但是仍不死心的要把她抱在懷裡,用手臂的力量把她箍住。
「放開我…」她的聲音微弱很多,像是帶點哽咽。
「不要,我一放開,妳就會不見了。」我想起上次她沒一會兒功夫就消失在「帕奇諾」的事情,就抱的更緊了。
然後她開始哭。
「你有女朋友,不要…你走開…」
當下我了然於心,白逸淳喜歡我,但是也很明白她必須拒絕我,所以她想甩了我。但是我已經執意要錯了。
她虛弱下來,不再掙扎了,只是抽泣著,搞得我又想哭了。我撫著她柔細的長髮,親著她的額頭,沈默的聽著她的哭聲,還有我自己的呼吸聲。
這樣面對面的抱著她,我卻沒有任何肉體上的慾念,我只有一個念頭,想讓她快樂,那些春夢、遐想,都是假的。能夠讓現實裡的白逸淳因為生活裡有我而快樂,是我現在想要做的事情。
我的心很痛,因為我不是一個自由的人,我沒有辦法馬上給出她想要的。我輕輕
的向她說對不起,她只是一味的搖頭。我想看她的臉,那張哭的糊糊的臉。
然後我吻了她,而且明白的告訴她,這次不是衝動。
***
放暑假了,照理說,我該留在台中久一點的,但我卻逃難似地自台中逃回台北,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打工,也不是白逸淳,而是發生了一件我再也不想多留一秒的意外。
這件事情甚至跟我與白逸淳的不倫相比(我姑且認為我們不倫),我的不倫簡直就是小兒科…但是我卻不得不承認,這是我造成的。
七八月間,台中市的空曠馬路上總是溼漉漉的,中午可以見到許多灑水降溫的店家,拼命的拿著水管面對馬路。
我開著家裡的車,去接老婆下班,她打電話告訴我她今天早退,因為身體不是很舒服。
聽她電話裡的聲音軟弱無力,我想還是先開車帶她去醫院吧,但她說還是先帶她回家,中途經過超市去買個晚餐的菜,她想跟我一起吃。
「難得可以跟我家人一起吃晚飯。」
我看著從辦公大樓出來的她臉色蒼白,趕緊上前扶住她,才發現她瘦了好多,這讓我的愧疚跟憐愛迅速升起。
在餐桌上,在她父母面前,我一直都是一副好女婿的樣子,但是自從我回到台中後,卻是沒有忘記找時間整理我腦子裡的東西。在心態上,我已經不是個好女婿了。
從期末考前說要整理思路跟腦子,再說暑假時整理好了,到現在都放暑假一個星期了,我還是坐在我未來岳父母的家裡在想這件事情。
每當我想整理這一切時,只要一想到擁抱白逸淳時的那種心悸,那個涼涼的夜晚,溫柔的像是兔子的白逸淳,我就亂了方寸。根本也沒有把她那句「給我們彼此一點時間整理自己真正可以承受的限度吧。」拿來仔細琢磨推敲。
只是在琢磨推敲之前我就認定,整個情況早就是不是我們想怎樣就可以怎樣的。
我們之間的感覺不容草率褻瀆,連親吻都是一種約定,像是打下契約般的,證明我們的情愫與衝動無關。
只是那真的需要一點催情的助力,自然而然如青草般悄然的生長,也需要陽光空氣水,那輕掛祕密的微翹嘴角、包藏關注卻刻意的忽略,跟殷殷想念的眼角餘光,都是催情劑。
我沒有談過這樣細膩又溫柔的秘密戀愛。
「沒有 All PASS 就當作不認識你唷。」某天中午白逸淳在系館圖書室趁著助教沒注意時跟我耳語,還用柔唇啄了我的臉頰,然後挑個眉毛就閃了,我的頸子上還有她的長髮掃過的搔癢。
我困窘到不會去注意到底早上有沒有刮好鬍子,只擔心我的心臟就要跳出嘴巴外。
但我又雀躍不已。頭一次覺得考試是愉快的事情。
談戀愛如此愉快,像是世界都變成清晰又朦朧的粉色系,充滿了柔軟的空氣,耳朵裡縈繞不絕的都是她的聲音。
這是跟老婆七年來從來沒有過的感覺,罵我喜新厭舊也好,耐不住寂寞也好,我卻還是不能夠否認,我低估了戀愛可以給我的能量跟喜悅。
曾幾何時,我才認識了「戀愛」,但也同時認識了「背叛」。
只是我跟老婆,卻各自前後的認識了這兩樣東西。
吃過晚飯後,我坐在老婆的床邊,翻閱著她平常在看的一些雜誌書籍,她都是看一些理財、居家裝潢的雜誌,偶爾參雜一兩本關於美容保養的月刊,我想起了白逸淳的房間地板上,都是一些翻譯小說,跟一些她所謂「死了之後才出名」的國內作家書籍。
「不看三毛嗎?」我曾這樣問她,因為老婆以前很喜歡看三毛的書,我以為女孩子應該都會喜歡。
「以前看啊,不過高中的時候就不太喜歡看她的書,太過於矯揉做作。」
「我覺得還好啊。」我又想起了老婆跟我提過三毛的文筆多讓人感動。「她也算
是『已經死掉的有名作家』。」
「是很感人,但是我不喜歡。」白逸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且也不是每個死掉的作家我都會欣賞。」
「妳不喜歡自殺的作家嗎?」我想我真的太自作聰明了,問出這樣白癡的問題。
只見她從書架上抓出一本「羅生門」。
「芥川龍之介,他也是切腹自殺,因為日本戰敗,但是我喜歡他的文筆。」她隨手翻一翻:「還有郁達夫我也很欣賞。」
她放下書本,換我拿起來翻開。裡面有著她劃下的線條,看來她看書有作重點的習慣,即使是小說。
「我不喜歡三毛,是因為我害怕自己會變成她吧。」白逸淳的這句話,並沒有讓我想太多,我以為只是年輕女子的既有哀愁。
我的老婆會有什麼哀愁呢?我竟然從來沒想過。
老婆進了房間,捧著一碗葡萄進來,臉色還是蠻蒼白的。我幫她在床上挪出一個位子,讓她可以坐的舒服點。
「妳還好嗎?真的不必看醫生?」
她搖搖頭,坐了下來,眼睛閉了一下又張開來看著我,給我一個「我有話想說」的訊息。
她有話想跟我說,但是我不必問,因為她想說出來的時候自然會說,她還沒打算要說出口的時候,我問也沒有用。
以前到現在都是這樣,我從來都不必問她什麼多餘的問題,當我問的時候,她總是跟我說「以後再告訴你」,然後到最後都會給我一個不必太勞神的答案。
這就是我冷靜又縝密的女朋友,凡事深思熟慮,沒有三思絕對不行。
「我只是最近太累了,」她的聲音很無力,從我見到她到現在都顯得很虛弱。「想要好好休息罷了。」她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
「你先看一下電視吧,我去洗個澡。」她站起身來,拿了衣物走向浴室。我看著她異常孱弱的背影,覺得她真的怪怪的。
電視正在上演著灑狗血的連續劇,我眼睛盯著電視,心思卻飄的好遠。是什麼「花
系列」的,正在演著一個母親抱著死去兒子瘋狂哭泣的戲碼,而兒子的女朋友表
情木然的在旁垂淚。
我又想起了那晚我跟白逸淳在聊的三毛。
「我不喜歡三毛,是因為我害怕自己會變成她吧。她在丈夫死了之後寫的都是關於思念丈夫的文字,我忘記我是翻到她哪本書了,總之我看不到兩頁就快在書店裡吐起來了。」
她瞇起眼睛看著我,笑著,讓我想像不出她當初想吐的那樣子。
「還好我早點衝出來。不過倒真把周圍的人嚇壞了,因為那本書我是用力的扔在書架上。」
「對於寫作能力很強的人,如果把悲傷灌輸在文字裡供人閱讀,是一種變形的凶
器。而三毛的能力是我見過最強悍的,足以致我於死地。」
如果,她買回了那本書,我想二十四家族的大三名單就是空白的,她可能會被三
毛感染,選擇追隨先離開的那個人。
說真的,我很想看看三毛怎樣的傳遞她的悲傷在文字裡,以致於讓我心愛的女子害怕自己變成她,於是我開始在老婆的書架上翻著,看能不能找到三毛的書。
沒找到三毛的書,卻在老婆的書架上看見一本隨意擱置的筆記本,那是老婆的小記事本,大概是她拿出來記了什麼東西,就隨手擱著吧。我隨手翻開,楞了幾分鐘。
老婆還在浴室沐洗著,水聲潺潺。在她出了浴室以前,我就倉皇地逃離她的家。
筆記裡夾著超音波檢查列印出來的黑色照片。日期是我回台中的前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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